正午的日光之下,雙方遙遙地喊話,迴盪在陣前。
替天行道,只誅惡首,降者不殺,當梁山五倍以上的人數圍困住祝家莊的時候,這樣的陣前說話,並不是沒有威懾力。
而當石牆那邊陡然升起祝彪的一句:「你們怕了!」這樣的回應,也並非不在宋江與吳用的意料之中,然而對於吳用而言,堅持在陣前說出這些話語,並非沒有道理。
要說攻心,對方短短三日之間,已經在梁山的軍陣之中攻了個遍,陣前喊話,對方說出些什麼來,自己這邊受到影響也在所難免。然而眼下自己這邊已經是這樣,接下來的仗,基本上是以人數和一干頭領的手腕來彈壓住下面翻滾的人心,無論如何,大部分人的家人還在梁山的時候,戰鬥力他們還是會有的,只是看到一個怎樣的地步而已。
而反過來說,祝家莊那邊三千多人,自己這邊,卻從未用過攻心之策,話語喊出來,人數壓上去,哪怕動搖的人不多,程度不深,對於祝家莊來說,也是一個可觀的比例。眼下的情況,等若是換血互刺,吳用相信,自己這邊可以佔到便宜。
吳用的想法,其實是有道理的,即便將寧毅拉過來,首先他恐怕也只會說上一聲「跟我學做菜吧」。不過,假如他能夠看到方才宋江說話的那一刻還在石牆下後祝彪的欣喜若狂,然後衝上去把自己大哥祝龍拉到一邊連說:「該我了該我了。」的興奮神情。也許他就會後悔得早一點。
「你們怕了!」
氣沉丹田,沉聲暴喝,祝彪的聲音一時間響徹全場。
「宋江你在怕什麼!你們之前,不是要屠盡我獨龍崗的嗎!」
而宋江的聲音,也在從那邊傳來:「強弩之末,猶不知自量。看看你前面有多少人!今日我等前來,只為替天行道!只誅首惡!這祝家眾人,祝朝奉、祝龍……」
「……現在變成只誅惡首了,為什麼!看看你們梁山,看看赤髮鬼劉唐的人頭!你們已經在內訌了。以為下面不知道嗎!爾等殺了我獨龍崗如此多的人,親人兄弟妻兒!你們現在害怕了!」
「……傷我兄弟性命的混元霹靂手雷鋒,只要獻上這些人的人頭,即可為我梁山頭領!」
「……哈哈,你怕的是我們的軍師!看一看,三天的時間!你們變成什麼樣子了!看看你們周圍的人……吳用,我們軍師讓我跟你說句話。他說,教書先生就該回家帶孩子!現在怎麼能說話呢!愚蠢——」
坐在旁邊馬上的吳用青筋暴起,然而這話本就是喊給祝家莊中心意不定,可能被實力對比嚇到的人聽的,宋江攤開雙手。
「我等兩萬兄弟,爾等三千老弱!我『呼保義』宋江心念仁慈,只給爾等最後一個機會,這是爾等的家人!來看吧!」
祝家莊、扈家莊的幾百俘虜已經被押到陣地一側。上方祝彪大笑:「你們殺進來,我們哪有活路,但你們有人質。我便沒有嗎?來看看,這是你們的兄弟!『霹靂火』秦明先帶上來,你們敢殺我親人,我便也將你們兄弟一個個殺下去!」
視野前方,那被縛了繩子,堵了嘴巴帶上來的,正是秦明。宋江勒馬冷笑:「我宋江仁義。天下皆知,你去問問,我豈是濫殺之人!爾等親族盡皆在此,願降我梁山,一同聚義的。親人皆可免死。否則待我兩萬兄弟今日踏平祝家莊,無人認領的,便只好殺了!言盡於此——」
他說到這裡,抽出腰間寶刀,指向天空,正要說話,石牆上,陡然有變故發生,將眾人的衝陣準備阻了一阻。
那石牆上,原本被捆縛押來的秦明陡然奮身而起,砰的掙斷了身上的繩索,猛地一拳將旁邊一名莊戶砸進了莊裡,其餘人奮然衝上,然而秦明武藝何等高強,三兩莊戶被他一發力便打開,搶過一把鋼刀,便要衝出石牆。
祝家的石牆在附近算是頗為牢固的壁壘,但高度也只是兩丈左右,武藝高強者跳下去根本不會有問題。然而他掙扎時祝彪便在旁邊,一槍便將他攔下,那邊欒廷玉也已衝過來。秦明剛剛脫困身手不便,立時便吃了一棒,這時候花榮張弓搭箭便要衝鋒,其餘人也正要呼喝著衝鋒去救秦明,也就在此時,秦明拉下了堵在口中的布團。
「呼延灼——」
這個名字響徹戰場,然而呼延灼去的乃是萬家嶺戰場,誰也不知道這個名字在這裡有什麼意義,但緊接著,他的話語令得許多人毛骨悚然。
「……關勝!我做鬼也不會放過——」
血線灑上天空,欒廷玉一棒,祝彪一槍,將秦明打死在了石牆上,屍體飛回祝莊裡。祝彪轉過身來,臉上已經被血噴到,他舉著槍野蠻地大喊:「來啊——」
沒人搭理他。
眾人原本已經拔出刀兵就要衝鋒,但這一刻,卻不由得望向了東面的那個山丘,日光之下,那裡也聚集了軍隊、旗幟招搖著,陣前是幾名領頭的將領,而最上方的那一名,是「大刀」關勝。
在他身側的戰馬上,騎的便是燕青,這位在梁山上與誰都相熟的浪子是過來找他閒聊的,正好與他策馬並立在那兒。
沒有多少人可以形容此時軍陣中將領的感覺,事實上大多數的人第一時間想的,就是又中了對方的計策,有的人想著關勝慘了,也有少部分想著莫非這真是事實?軍陣之中的聰明人也已經搞不懂此時什麼會是真什麼會是假,士兵被這變故弄得茫然。在宋江身旁的吳用此時也是嘴唇顫抖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有些陰慘慘的東西,從天空中降下來了,令得尾椎都生出寒氣來,在對面無形間傳過來的,是惡魔的獰笑。
眾人之中。神色最為複雜的,恐怕還是山丘之上的關勝,就在方纔,他已經舉起手中的青龍長刀,然後也被這一幕弄得愣住了。他一向以關羽之後自稱。背著仁義之名,但這個時候,能夠說的,已經跟想法無關,秦明死了,所有人都會看過來。他的嘴巴張了張,然後下意識的偏過頭。望向身側的燕青。
旁邊的戰馬上,燕青似乎也愣住了,然後緩緩地偏過頭來,兩人的目光,複雜地對望在一起,燕青用餘光望向他已經舉起的長刀。
兩軍陣前,眾人的注視當中,時間停止了一秒。然後乒的一聲,燕青抽刀,關勝揮斬。兩人交換了一招。關勝馬站最強,燕青武藝雖高,卻終究不在這個上頭,身下戰馬嚶的一聲朝側面踉蹌走出幾步,燕青甚至已經翻下馬來,站在草坡上,橫刀。就那樣由下而上地望向了關勝。
當猜疑形成。兩個人之間觸手可及的距離,真的是太近了。
「不是我啊——」
山坡上終於傳出關勝憋屈而切齒的吼聲。
「不是他、不是他、挑撥離間、挑撥離間……」吳用喃喃地說著,額上血管賁張,幾乎控制不住身上的馬兒,他這時候已經反應過來。又中套了。這時候他終於能夠感覺到,對方幾乎推算了所有的步驟,從三天前開始,自己每走一步,就踏進了一個陷阱,每多走一步,就越多踏一個,這是真正的連消帶打,身旁泥濘,猶如沼澤,自己的表現……真是拙劣得跟個孩子一樣了。
……怎麼能說話呢,愚蠢……
他努力靠近宋江,抓了抓他的衣袖。
「是陷阱,不是關兄弟,強攻、強攻……他們三千,我們兩萬,他們三千,我們兩萬……」
「他們三千,我們兩萬。」這是他之前一直要宋江在眾人面前強調的東西。
不過這一次,宋江還沒有開口,西側的土坡上,林沖舉起了長槍,聲音響徹:「秦兄弟被蒙蔽,我等豈能受此挑撥離間之計!諸位兄弟,我等兩萬人,對面三千老弱,他們已經怕了,與我踏平此地!」他說完這話,一聲暴喝,帶領麾下士兵衝將出去。
「我殺了你們這些奸人——」而在東面山丘上,關勝羞憤難堪,舉刀策馬便沖,然而在他後方的士兵卻猶豫了片刻才終於跟上。這時候,那石牆之上傳出喊聲:「關巡檢!速來莊門!關巡檢!速來莊門!」眾人一看他一人策馬狂奔在前,後方士兵都被他甩開,一時間也有些沉默。但這樣的情景只是片刻,隨後梁山眾兵將還是朝著祝家莊洶湧著推過去了……
第一波箭矢呼嘯著掠過天空,在兩端的人群中濺起了血花,石牆外洶湧的梁山兵卒舉著一架架就地伐木製成的簡陋梯子,推著架上牆面。開水、沾了油後被點燃的籐球開始從牆裡扔出來,火焰滾動的同時,也瀰漫起滾滾黑煙,廝殺終於開始,已不是任何人力可以挽回。
戰陣這邊的陽光下,吳用看著這洶湧的一幕,覺得光芒稍稍有些刺眼,他在馬上微微晃了晃,然後在眾人的注視中,墜下馬去。
宋江等人連忙將他扶到不遠處的樹下躺好,掐了一陣人中,他又悠悠醒了過來,眼神充血,目光望向那看來龐大的戰場,有聲音遠遠的傳過來,是祝家莊中一面在打,一面在拚命喊話了,喊的是朝廷軍隊將至,喊的是梁山已然離心,喊的是已有大頭領投誠,然後喊的是殺死梁山士卒便能洗白,喊的是每一層級人頭的價碼……
「公明哥哥,咳……吳用無能,沒有猜中……什麼也沒有猜中……」他倚靠在樹幹上,目光中是無數衝過去的人影,「我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仗……」
不盡的廝殺聲,將他的說話掩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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