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破,寧毅與蘇檀兒將要回來的消息,是從十天前開始陸續傳到蘇家的。
從去年寧毅夫婦南下開始,蘇家的情況,一開始自然還是平穩的。籍著皇商之事打敗烏家的餘威,蘇檀兒南下開拓,蘇伯庸雖然癱瘓了雙腿,但本身眼光、能力、人脈都在,蘇檀兒原本南下的初衷就是不想讓父親的影響被壓制,離開之後,蘇家大房在各方面的實力一如所料地發展起來。烏家此時已然勢弱,此消彼長之下,蘇家就儼然成為江寧織造行業中的第一家了。
雖然當時的織造業行首還是烏家,但蘇家成為下一屆杭州的趨勢在當時幾乎已經定下。不過,最大的轉折自然還是來自七月裡的那場變亂,方臘下杭州,天南震動。長江、秦淮流域的各種生意都受到了影響,而在江寧織造圈的內部,則傳來了蘇檀兒與寧毅失陷亂軍之中的流言,蘇家內部乃至於外部一直盯著的烏家、薛家頓時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剛剛從江寧織造魁首位置上退下來的烏家仍舊有著雄心壯志,薛家則對蘇家的陡然崛起分外眼紅,這樣的情況下,兩家就已經聯合起來,而在內部,二房三房的眾人也像是看到了機會,假如蘇檀兒與那個擅於算計的寧立恆在南方出了事,蘇家如今又到了這般高度,便宜給別人占,沒理由自己不佔啊。
隨著寧毅、蘇檀兒一同南下的蘇文定蘇文方是在回到湖州之後就趕回江寧的。當時南面已經是一片亂局,每日裡都有各種消息在傳,蘇文定與蘇文方帶回來的是寧毅與蘇檀兒都已經不知去向了,雖然當時失散時夫婦倆有士兵保護,但仍舊生死未卜,而事實上,生死未卜就已經是個最壞的消息。
蘇伯庸等人只能等待進一步的消息過來,因為按照蘇文定蘇文方的說法,寧毅對那些逃亡途中的人們也算是有救命之恩。而當半個月之後蘇檀兒傳回來一紙書信。該行動的人都已經開始行動起來。
烏家、薛家都已經開始跟一些上下游的商戶洽談,蘇家的二房三房本意是有等一等的想法的,但人就是這樣,當一個人開始計劃瓜分大房時。其餘的人也就不落人後地動手了,畢竟此時蘇伯庸對整個局面也未必完全穩得住,他們打著大家是一家人,防著薛家、烏家的名義開始往原本大房的一些店舖裡安插掌櫃,清查賬目之類的,甚至有人旁敲側擊地問到蘇伯庸那裡要不要過繼一個孩子,被蘇伯庸直接用茶杯打破了頭。
蘇檀兒的書信傳回來時。懷著孩子又將整顆心放在了寧毅身上,對於家中可能發生的情況一點說法也沒有給。這些人已經開了頭,騎虎難下,他們心中也有著僥倖,既然脫險了,為什麼不回來,南方那麼亂,遲早也得出問題。何況寧立恆多半是死了。
也有的人懷疑蘇檀兒的這封信根本就是蘇伯庸偽造的——這是薛家與烏家在外面的造謠,他們不在乎蘇檀兒回來了會如何,只要這時候搶下地盤。商場手段,蘇檀兒回來了又能如何。這種說法反過來也說服了二房三房的許多人。而此後蘇伯庸發出信函讓蘇檀兒快點回江寧,這一封信如同石沉大海更加坐實了眾人的猜測。
此後的幾個月裡,就真是二房三房連同烏家、薛家一同打壓蘇家大房的一系列過程了。當然,二房三房在這件事裡打出的立場基本是對外的,蘇仲堪蘇雲方等人認為大哥已經撐不了大房如今的局面,當然不能讓薛家、烏家佔了便宜,必須讓各種堂親表戚接手,大家一致對外。話是這樣說,但隨之而來的。還是一場巨大的內耗。
蘇伯庸畢竟是癱瘓了,此後的幾個月時間裡,他只能按照以前的人脈以及一個自己女兒應該還活著的可能撐住大房,在打敗了烏家的那場皇商仗中,大房這邊得利是相當多的,如此龐大的資本足夠他慢慢地去耗。老太公蘇愈在這件事情上一直在看著。他也只能看著,他的權威只能在蘇家面臨滅頂之災時用,假入蘇檀兒真的死了,那麼大房的份額,就只能攤到二房三房中去。
此後江寧的織造業中便是一片的混亂,比起蘇家用皇商事件打敗烏家之後更加混亂不堪。有穩重的商家不願意離開蘇家的關係,也有諸多的投機者在這場商戰中選擇了新的立場。薛家、烏家都開始重新獲利。這樣的情況,直到十天以前,杭州城破的消息傳過來,蘇檀兒也傳來了信函,而且這封信函,甚至是由官府轉交的。
寧毅、蘇檀兒俱都完好,平安返回,蘇檀兒已有九個月身孕,可能在途中分娩後再回家。
這消息傳來之後,外部的混亂才漸漸定下來,烏家與薛家明白已經沒有太多的機會,但在這近半年的時間裡,他們也已經獲利甚豐,許多上下游商販在這幾個月裡站了隊,就不好再回投蘇家。只有在蘇家內部,是一片木然的景象,兩個人平安回來的意義,不止是簡單的回來而已,他們在逃亡路上救下了諸多達官顯貴,誰知道有沒有能把觸手伸過來的,而且就算不會立刻伸手過來,蘇家大房的關係、人脈也不知道膨脹到了什麼程度,一個屋簷下,如果說他們往後要秋後算賬,往後真是躲都躲不過。
只有在這段時間內一直傾向於大房的眾人,此時知道迎來了曙光,如蘇文定蘇文方等人,這幾日裡又開始跟人說起來:「知不知道當初在逃亡路上那些人是怎麼跟二姐夫稱兄道弟的,我跟你們說,當時情況真的是凶險……」
有人得意,有人就要糾結。幾日時間裡,二方三房以及親近這邊的一些蘇家親族雞飛狗跳。有的已經開始擔心秋後算賬,忐忑著跟人商量要不要將最近這段時間吞掉的大房鋪子、物資還回去,也有仍舊強硬的,如同蘇雲方,則在院子裡拍著桌子嚷:「就不還了,那種情況下,我替他們操心是理所當然的。看他們能把我怎麼樣……」
雖然壓力已經下來,但緩衝的時間還是有一陣的,畢竟一開始傳來的消息是蘇檀兒可能在外面在下孩子再回來,但也就在三月初一的傍晚。報知二小姐二姑爺在碼頭下船的人就已經到了。寧毅與蘇檀兒這次從鎮江啟程算是臨時起意的,沒有著人提前告知,下船之時才安排人快速回府,消息還沒完全傳遍,馬車就在門口停下了。
還未完全落下的夕陽之中,寧毅與妻子踏入蘇府大門,下人、管事迎了上來。路過的蘇家子弟過來打招呼。在所有人的眼中,這對離家一年的年輕夫婦,身上看來都有了一種與以前完全不同的氣場。
在那樣兵凶戰危的局面下,救下了許多人,也結識了許多人,這些人中有富商有官員有大儒,雖然這些關係具體是個什麼概念大家還不能清楚,但已經不妨礙大家展開遐想。而且。這個原本只能說是十步一算的寧姑爺,在杭州那樣兵凶戰危的情況下,甚至直面過方七佛、王寅、石寶那樣的大煞星大魔頭——在蘇文定與蘇文方回來後講的故事中。說得最多的,便是當初太平巷的那一戰。
而如今他們回來了,一切都有實感了。
那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年輕姑爺,他親手殺過人啊。讓朝廷軍隊反敗為勝,間接殺了那幫造反者幾千人,甚至是親自面對著那些最凶殘的反賊都絲毫不落下風的人啊。這個到底該算是怎樣的概念。
由於消息才傳開,趕過來迎接的人倒是不多,蘇檀兒與寧毅在這個家畢竟也算不得什麼長輩。回家就是回家了,杏兒娟兒等人招呼著下人將一些簡單的東西往小院裡搬,隨後過去整理。寧毅與蘇檀兒則首先往蘇愈那邊過去,當他們抵達那邊院子,拜見了老太公之後,蘇伯庸也已經讓人推著他的輪椅過來了。
就務實層面上來說,要處理的問題不少,但蘇檀兒已然有了九個月的身孕。以休息為上。寧毅的解決方法倒也是簡單粗暴的,將這次杭州之行的大致情況說了一下,到底有了些什麼關係,結識了一些什麼人,順便將江寧可以拜訪的一些官場、商場關係擺在了蘇愈蘇伯庸的面前。
「接下來蘇家的布商生意要沿長江往秦淮方向發展過去是沒問題了。至於家裡可能發生了一些事,爺爺和岳父處理一下吧,檀兒最近便不插手這些了,安心養胎。」
這些事情說完,陪著檀兒回到院子,大家都還在整理東西,此時已經有一撥一撥的人過來,多是家中親族,如蘇文定蘇文方等人,也有原本親近二房三房的一些人,過來隱晦地表示道歉。而二房三房的眾人自然也在盯著這邊的動靜,想看看寧毅與蘇檀兒準備拿他們如何,在小院當中也有人開始跟寧毅蘇檀兒說起幾個月來蘇家的狀況,是想要慫恿報復了,不過對這類問題,寧毅也就是一句「風物長宜放眼量,不要對這些小事斤斤計較了」打發過去,然後將人送走不讓他們多打擾蘇檀兒。
蘇仲堪蘇雲方等人得到這種說法,心中倒也隱隱的鬆了一口氣。蘇雲方說:「倒也識點大局,都是一家人,他再厲害能怎麼樣,真要對一家人動手麼,老實說,雖然他們從亂軍之中回來了,但家事不比外面,他們也未必能對我們做什麼。」
他是這樣說著,隨後便有人過來報信,成國公主府上有人送請柬來邀請寧毅夫婦過去赴宴,蘇雲方的神情滯了滯,那報信的道:「但是被二姑爺回絕了,說剛剛到家先得安頓好,晚上再過去拜會……」
蘇雲方坐到椅子上,嚥了幾口口水,嘴角微微抽搐了幾下。
真是剛剛到家,寧毅當然不可能立刻就去康老那邊,大家比較熟了,稍微拒絕一下也無妨。指揮著一干下人將有近一年未住的院子做了一番打掃和佈置,吃過晚飯之後,寧毅準備前去康賢府上拜訪,離開院子時,倒是遇上了看起來同樣是剛吃過晚飯的蘇仲堪。
打了個招呼,兩人一同走了一程,蘇仲堪大概詢問了他在杭州的事情,表示了一番關懷,隨後又隱約透露出一家人要團結之類的想法。這個算是過來探口風的,寧毅自然微笑以待,敷衍一陣。
蘇家的二房三房會怎麼樣,他確實是沒打算去關心了,都是一群小家子的人,委實讓人感到可笑。當然,他的不關心也是建立在別人會關係的基礎上的。蘇仲堪跟蘇雲方這些人以為事情可能就這樣過去,那就真的是大錯特錯了。
此時蘇家已經有了進一步飛騰的契機,在往上發展,就是當初樓家的規模,此時最忌諱的就是一家人的不團結,將來如果再出現這樣的事情,蘇家必須要一致對外,如此一個家族才會有最大的發展。這些事情,寧毅知道蘇老太公是明白的,想要蘇檀兒與自己手上的許多人脈能真正的得意運轉起來,眼下一切的資源,都要往大房傾斜了。
之前幾個月的時間裡,蘇愈不說話,是因為大房還能穩住局面,蘇檀兒也是生死未卜。但整個家裡發生的一切,老人家必然是看在眼裡的,自己與蘇檀兒回來了,接下來必然是一場殺雞儆猴的大清洗,以完全杜絕往後再出類似的事情,這場清算比皇商事件時恐怕還要嚴重,二房三房肯定會被老人一頓猛削,自己人打一頓,不傷筋動骨,往後才能真正站起來。
當然,這個也只是寧毅對老人的觀察,如果是他,他是一定會這樣做的,蘇仲堪等人若以為自己這邊表個態就行了,就真是天真得一塌糊塗,對於這個家庭將來怎麼樣,蘇愈才是最關心的那個人。當然,如果老人家沒有做這些,他也無所謂,以後再勾心鬥角,他與蘇檀兒的地位也不會變,但二方三房只會吃更大的虧而已。
這樣的認知在心頭轉了轉,他離開蘇家,沒有叫下人,一個人駕著馬車駛上了江寧街頭。時隔一年,江寧繁華如昨,只是在經過一處街口時,他稍微停了一下,視野那邊的路口一處他之前未曾見過的華美優雅的酒樓正在營業,生意頗為不錯。吸引他的是作為招牌的幾個字:竹記——憶藍居。
一年的時間,看起來竹記發展得不錯。他笑了笑。不過憶藍居是怎麼回事,這麼長時間不見,元錦兒移情別戀,喜歡上某個叫做x藍或者xx藍的傢伙了嗎?
好吧,拜訪過康賢之後……去問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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