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三章寒意
自酒樓中離開,回到烏家之時,天色也已經晚了。烏家大宅內外燈火通明,最近一個半月以來,烏府喜氣洋洋的氛圍未散,這樣的喜氣,是在每一個家丁下人的精氣神上可以看得到的。或者也只有跟在家中地位最高的一群人身邊的家丁們才能隱約感到些許不對,此時進了府門,一名守在門口的家丁便小心地過來。
「大少爺回來了。二少爺和老爺半個時辰前已經到家,另外,三爺、五爺、六爺、駱掌櫃、聶掌櫃他們也已經過來,此時正與老爺在偏廳議事。」
這是一般人家晚飯過去後不久的時間,以往的月餘時間,家中諸多管事人都得在外面應酬到深夜才能回來,也只有這兩日會是這樣的狀況。烏啟隆點了點頭,一路沉默地朝偏廳那邊過去,才到走廊上,只聽得裡面砰的一下,響起茶杯摔在地上的聲音。
「這就說解決不了了?不過才三天的時間?就說解決不了了?」
此時摔了茶杯正在說話的正是父親烏承厚,這許多年來,已經很少看見他有如此失控的狀態。也是因為這次出問題的後果太過嚴重,轉折也真是太過突如其來,令得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的感覺。陡然間中了當頭一棒,然後大家就都有些懵了。偏廳之中,此時正在與父親說話的是族中的五叔。布料的染色在技術層面由聶掌櫃負責,但最主要的管理者還是五叔。此時大抵也只有他能夠跟父親說些討價還價的話。
「可是……的確是解決不了。本身不是我們這邊研究出來的方子,拿到之後兩個月來,家中的師傅也都在嘗試改動,可這個方子實在太敏感,大大小小的改動都會讓顏色大變,蘇家甚至在裡面用了一些原本染青色布料才用的原料。如今……不是說一定解決不了,或許運氣好的話……」
五叔烏承克此時也有些為難,烏啟隆走進房門,上方的父親看了他一眼,隨意的一揮手讓他在旁邊坐下,轉過頭再與五叔對峙。
「……運氣?」
「呵,蘇家花了兩三年才研究出這個方子,我們現在一點頭緒都沒有,陳師傅他們說……也許只能靠運氣……」
商場之上,說要解決問題,這時候得到的答案居然是只能靠運氣。上方的烏承厚瞪著眼睛,整個正廳都是沉默的一片。過了好半晌,烏承厚才張了幾次嘴,退後坐回到座位上:「這麼說,可以確定了?不是我們出了問題,我們確實是……被蘇家擺了一道?」
偏廳裡的眾人之間,沒有人敢說話,沒有人敢做出這樣的結論。或許大家都有去想過,但如果真是這樣,此後需要付出的代價,才真是大得可怕。一陣沉默之中,駱敏之搖了搖頭:
「此事尚有蹊蹺,難以理解,若真是蘇家布下這樣的局,那他們直接拿下皇商豈不更好。蘇檀兒花了幾年的功夫來做這個,誰都能感覺得到,你看看現在的蘇家,焦頭爛額,就算真有什麼轉機,這一個半月以來的動靜都足以讓他們損失許多。我與三爺、聶掌櫃他們都有考慮過,如果說兩個月前就有什麼陰謀,對蘇家來說風險實在太大……」
一旁在烏家排行第三的烏承遠此時也點了點頭:「駱賢弟說得沒錯,我們原本就並未打算用蘇家的方子,兩個多月以前才臨時起意。蘇家若真有另一套配方,我們不可能不知道,此後數次推論也證明毫無問題方才用的這燦金錦。要說蘇家從一開始就布了這個局,他們如何能從一開始就篤定我們會入局。要說他們算得如此天衣無縫,我不信,蘇檀兒並無如此能力,就連蘇愈,他老謀深算也並未至此程度……」
「但不管怎麼樣,總之我們目前的情況是這樣了……」烏啟隆自進入房間之後坐在旁邊沒有說話,但看來情緒不高,目光只是淡淡地望著偏廳裡的眾人。烏啟豪看了兄長幾眼,此時也才歎了口氣,開始說話。
「事情既然已經是這樣,總得開始考慮接下來的應對。我與父親今日與董大人談過,交貨日期延後應當沒有問題,但現在的麻煩是。一旦我們正式向織造局提出延後,那這事情就得放上正式的公文裡,到時候就不是董大人可以壓得下來的。烏家出問題的消息必然會傳出去,到時候會變成什麼樣子,很難說。現在距離約好的交貨日期還有十天,十天之後就得想好怎麼應付了。」
他頓了一頓:「而不管延後一個月還是兩個月,最後要解決問題,我們還是得把這方子給調整好。五叔、聶叔叔,不管拚命也好,碰運氣也好,我們也只能試試了,另外,如果蘇家那邊有真方,我們大概也得嘗試一下。到時候……大哥,就得看你那邊了……」
烏啟豪朝兄長那邊望望,另一邊,族中的六叔搖頭道:「若不是蘇家在佈局,倒的確是可以這樣做,眼下還不能確定這個。」
「可眼下只能按這樣處理了。」烏承遠插了一句,「現在的確是確定不了,可若並非是蘇家的佈局,而真是因為巧合,我們這邊自己出了問題,能處理的沒有去處理,到頭來豈不也是淪為笑柄。」
語聲有些急促的爭論當中,烏啟隆此時也在弟弟的注視下站起了身來,他拍了拍烏啟豪的肩膀:「爹,各位叔叔伯伯,我……我最近在處理西北一邊發展的事情,對於江寧城中,也未有真正關注太多了,有些事情知道一些,可知道的不是太詳細,請問最近……蘇家到底在幹些什麼?」
烏啟隆有烏承厚的風範,這時候語聲雖然不高,但心中顯然有了些結論。眾人看他一眼,烏承遠想了想,隨後在座位上坐下:「內訌了吧。」
「情況不好,蘇仲堪跟蘇雲方發力了,這時候正鬧得不可開交呢。」烏承克也搖頭道,「蘇檀兒焦頭爛額,到處賠罪,拉關係,想要把原來的合作都維持住。」
「聽說……好像也沒什麼效果吧,蘇檀兒是有本事,但之前她身後還有個蘇伯庸,如今蘇伯庸聽說是癱瘓了,最近一段時間都還下不了床,原本的李家年家都已經準備跟蘇家大房停止合作,也有些零零碎碎的小生意也受到影響。主要是大家都在說蘇檀兒很快就掌不了大房的生意,薛家最近也在拉這些人,蘇家的生意一旦縮水,一些原本關係不怎麼密切的倒不如首先跟薛家合作來得更好了……」
大家最近在忙其餘實質性的事情,對於真正具體的有關蘇家的事物也是瞭解不多。駱敏之近期飯局頗多,倒也關注過一些,此時大家雜七雜八地說著,烏啟隆皺了皺眉:「那蘇檀兒本人呢?」
「維持之前的合作關係啊。」烏承遠笑了笑,「蘇伯庸倒了,眼下的情況,蘇家二房三房的生意都在縮水,她還想要維持以前的那些生意,把本來由蘇伯庸掌的那些都維持住,怎麼可能……」
烏啟隆望著三叔,目光沒有多少變化:「可整個蘇家大房,在幹些什麼呢?」
「整個蘇家大房,她……」烏承遠望著這侄子,揮了揮手,隨後在半空中停下來,過了片刻才搖了搖頭,卻沒有說話,似乎是明白了一些什麼,或者是一早就有想過的,只是不願意說這些,怎麼想都覺得匪夷所思、難以理解。房間裡眾人的臉色都有些變,這時候想到的,不是什麼好事情。
「其實……」烏啟隆那苦笑的表情難以言喻,緩緩開了口,「其實……三叔五叔,你們幾天前,也許就有考慮過了,不是麼?」
「那是倒果為因,不可能的。」烏承克面色陰沉地說了一句。
「這個時候也沒辦法了,就算是倒果為因……」烏啟隆搖了搖頭,「三年的準備,皇商之前一次性二十萬兩銀子的投入,之前投入得也許更多。蘇檀兒改良她手下的那些織機,原本我們以為她是為了應付大量歲布的需求,對皇商志在必得。可皇商的事情之後她還沒有停手,外面的人都以為她瘋了,騎虎難下,想要針對我們烏家提高產量低價沖貨……」
「女人腦子壞了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烏啟隆喃喃低語一句,「可要是不是呢……爹、各位叔叔伯伯,低價沖貨,壞了行情,所有人都會聯合起來打她,所以我們從來不怕她這些動作。但如果從一開始,這女人就在盯著我們烏家的份額,她在等著我們自己把份額空出來,那會怎麼樣?」
前方烏承厚望了這兒子許久,隨後才開口,聲音有些沙啞:「若真是這樣,她現在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
「是啊。」烏啟隆疲累地笑了笑,下一刻,抬高了聲音,「現在整個市場上沒有人在盯我們烏家,我們要擴張了,甚至走過去,其他人都在考慮怎麼讓開。以薛家為首,大家都在盯著現在的蘇家,等著它到了哪一天忽然崩盤,然後去分那些份額。可如果蘇家根本就不會崩盤呢?只有這個女人從我們拿下皇商……」
他揮了揮手:「不,甚至拿下皇商之前就已經在等著了,一旦我們這邊出問題,整個江寧的布商,在盯著蘇家的那些人,都會鬧個大笑話。烏家的市場份額一讓出來,其餘人都還反應不過來之前,蘇檀兒就會把它們吃得七七八八,其餘的人都只能乾瞪眼。」
「一個半月的時間,我們覺得什麼問題都沒有人,把人家當成了手下敗將甩在後面。可其實呢,人家已經引開了整個江寧織造業注視的重心,偷偷地做好了所有的準備,蘇檀兒把手下的那些織機更新換代,提高現在看起來沒用的出貨率。大家都在笑,只有我們,反應過來之後,人家已經準備了一個多月……」
難以言喻的窒息感籠罩著整個偏廳,過得片刻,烏承遠還是搖了搖頭:「這是最壞的可能,如果是這樣,這個局也布得太誇張了,我們怎麼可能一點都感覺不出來……」
烏承克皺了皺眉頭:「就算真是這樣,蘇家人現在也不好過,蘇檀兒還能撐多久?我們能撐多久?大不了就延期,拖兩個月,拖死她……「
「不管誇不誇張,擺在我們面前的就是這個樣子,而且……」烏啟隆望望烏承克,「五叔,人家不會等著我們自己倒的,前天作坊裡才出問題,秦叔叔才病倒,昨天你有注意到嗎?有人在外面放謠言了,說我們烏家在皇商上出了事情……當然啦,商場之上捕風捉影胡亂臆測也是常有的事情,可這也未免太快了,誰都知道背後有人在放謠言,只是眼下還沒多少人重視,可是……」
他從懷中拿出一張宣紙:「回來之前我其實已經查了蘇檀兒這一個多月來的動作。現在也許看得更清楚一點,皇商之後,所有的調整和支出,都是針對了我們烏家來的,處心積慮啊。一個半月的時間,我們沒頭沒腦地往前走,人家已經把刀槍劍戟無聲無息地全架好了,每一把都是對著我們的要害過來的……爹、五叔,你們感覺出來了嗎?」
烏啟隆苦笑著,搖了搖頭,望了望蘇府那邊的方向:「那個女人已經偷偷摸摸地做完了所有準備……開始動手了啊……」
那宣紙在廳堂中傳閱著,一個多月以來,這些看起來都是笑話,只要烏家不出事,所有的布線都毫無意義。可烏家會出什麼事。也就是在這樣的認知之下,他們一路高歌朝著最好的方向過去,當他們發現前方是死地還在疑惑的片刻間,才會發現周圍已經儘是鋒芒。
難以言喻的感覺,看著那張紙上羅列的有關蘇檀兒近一個半月以來針對烏家所做的佈局,眾人一時間幾乎覺得脊背都開始發涼,森冷的氣息從那兒湧上來。如果這是真的……
「我還是不相信。」烏承遠陡然揮了揮手,「如果真是這樣,那就不是我們自己走進去的,而是他們誘使我們走進去的。從兩個多月或者更早以前他們就一直在算計我們?蘇檀兒努力了三年來佈一個這樣的局?我們在之前不是沒考慮過拿到假貨,整件事情刻意一點點,大家就都會看出來的!沒人能布這樣的局!這事情……不是想一想就能做到的,整個過程有多難,意外有多少,大家都明明白白。蘇檀兒不可能,蘇愈也不會拿著這樣的事情來冒險!他們能拿皇商為什麼不拿,如果他們不能拿,之前為什麼要造勢到那種程度,差一點點就坑不了人的。就說拿到方子一項,若是太難,我們拿不到,若是太簡單,我們不會信,後來我們多少次覆核,才確定這事情沒問題的,誰能做到這種程度!」
「她已經開始動手了,還有幾天就能看出來,其實我也希望只是我在瞎猜了……」烏啟隆坐在那兒,搖搖頭有些安靜,「可如果不是,那整件事件想起來就……呵,就很有趣了……」
「蘇檀兒當時病倒是真的,蘇愈那段時間也沒有辦法處理這樣的事情,他畢竟老了。可有一個人,或許我們都疏忽了,或者說除了一開始,我們都沒把他當成一回事。你看看……整個事情裡他看起來什麼都沒做,然而蘇檀兒病倒之後,其實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在做。他帶著我們兜圈子,每天簡直像是在那裡說笑話。可在這背後,是他很愣頭青地跑出來說要大張旗鼓地宣傳那黃布,宣傳他們蘇家最有實力……」
「現在想想其實有一點很有趣,我也好,薛家的人也好,在當時都有一個習慣性的想法。我們每次在酒樓茶館上說寧毅最近又幹了些什麼傻事的時候,都忘不了提醒旁人一句:蘇檀兒很厲害,蘇家還是在用最光明正大的辦法搶皇商,所以別被寧毅的表演給騙了。結果大家都是聰明人,大家都在盯著蘇家的那塊布。」
「三叔,你還記得我小時候你告訴我的嗎?如果要讓人看見一樣東西,最好的辦法不是把它放在最顯眼的地方,而是擺在那裡拿東西蓋起來,或者埋在地上鋪上一層沙子。欲蓋彌彰,此地無銀三百兩……寧毅從頭到尾都在告訴我們,蘇家有最好的布蘇家有最好的布蘇家有最好的布!而且……我們都覺得自己是聰明人,看到了後面的重點,慢慢的沒了警惕心……」
「他是個傻子嘛,商界白癡嘛,蘇檀兒生了病,有點疏漏難免。如果是蘇檀兒本人來,我們也許會更加警惕的,因為一些小錯誤本來不該犯。可他一直在犯小錯誤,我們沒有一個人覺得這不正常。呵……到頭來他也沒做什麼事情,反正最後我們拿到了黃布的方子,他就那樣看著,然後……白首相知猶按劍……他做完事情,東西一扔,走了,這一個半月以來,他就跟以前一樣,對商場上的這些事情甚至看都懶得看一眼,可到現在還沒人知道,他或許是根本沒把這些當回事……」
烏啟隆彷彿是自言自語地說完了這些,坐在那兒諷刺地笑了笑。一旁的烏啟豪皺著眉頭:「寧毅?這怎麼……不可能吧……「
烏啟隆抬起頭來:「呵,我也希望自己是搞錯了,可你們知道嗎,今天我去找我們安排在蘇家的內應談了談,他告訴我一件事情,前兩晚跟蘇家負責那染方的周掌櫃聊天的時候,那周掌櫃喝醉了酒,說了一句話,他說,在整個蘇家,他佩服的人除了蘇愈,就是家中的寧姑爺……」
有人瞪大了眼睛。
烏啟隆頓了頓:「反正……還有幾天的時間,不管怎麼樣,十天以內我們都得跟織造局請求延期,到時候,如果真是蘇家布了局,所有的東西就都會跟著過來的,那時候我們就知道他那個時候到底是演戲還是心裡清清楚楚。如果真的是這樣……」他望著一旁門外的黑暗,想起那書生的身影,「我會有些怕他……」
回憶起寧毅那段時間以及最近這段時間的表現,眾人仍舊沉默、錯愕難言,互相交換著難以相信的眼神,可如果那是真的,那種令人脊背發涼的感覺,恐怕就真是古怪到極點了。
過得片刻,烏啟隆才揉了揉額頭,喃喃地歎了口氣。
「可憐的席君煜,他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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