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二章湍流
中秋過後,氣溫漸降,前幾日下了幾場雨,這時才晴起來,清爽的風彷彿也給這座閉門近一月的城池帶來了些許活力,白日裡天朗氣清,到入夜後星光也是清澄明淨,棉雲浮於天穹,一朵一朵的。
這月餘以來,城內城外饑民的狀況,也已經被逼到極限上了。當然,據說往年還有比今年更讓人為難的情況,弦已經被繃得緊緊的,但極限到底在哪裡還是難說的緊。官府偶爾放糧,一些大戶也幫忙施粥施飯,城內城外都有照應。每到這種義賑時,官兵也幫忙維持秩序,未出什麼大亂子。
不過災民中也結成了一些團伙幫派,打架搶糧的事情常有,官府與大戶放完糧施完粥飯後便常有這類亂子出現,管也不好管。閉城之後死了一些人,餓死的其實在少數,因鬥毆、搶奪而去世或是之後無錢就醫漸漸被拖死的則佔了大部分。但總的來說,據說比往年還是有減少。
生活在這個時代,往年如何,早已聽過不知多少遍,多數人有著惻隱之心,但眼下情況已經不錯了,日子還是要過的。生意繼續談應酬繼續赴,只是整座城池的氣氛變得稍稍安靜,前幾日秋雨綿綿,寂靜凝滯的感覺就更加嚴重。
中秋詩會照常開了,仍與往日一般的熱鬧,只是詩詞的內容與往年有些不同,從花團錦簇描寫各種盛景或者感懷風月的類型變為了由團圓夜感歎那些不團圓的事物,描寫如今城內城外的災民景象為主,李頻、曹冠、柳青狄等人都有新作出現,也有些以前就有名氣的詩人詞人這次更有突破的。當然,去年鬧得沸沸揚揚的那首《水調歌頭》的作者並未參與進來,他因為參與家族商事而深陷其中,無暇他顧,有的人議論起他在商事上的笨拙,或嘲笑或感歎,倒也將「寧立恆」這個名字後的神秘感減少了許多。
中秋過後,日子再度走回原本的軌跡,人們一日一日等待著水患的影響過去,城中諸多商戶商舖也在這樣的氣氛下如常運作著。這天上午清爽的晨風吹過,大概是上午***點的時候,江寧城中一處蘇氏布行倉庫旁邊的小房中,幾個人正在忙碌著一些什麼。這倉庫房間也是與旁邊的店舖連起來的,只是眼下的局勢中,生意倒也不怎麼好,名叫娟兒的丫鬟偶爾跑進來看看。
在房間裡忙碌的是寧毅與周佩、周君武姐弟,這對姐弟一身青衣小帽的夥計打扮,但皮膚白嫩,一看就知道是有點來頭的小孩,他們兩人也已經莫名其妙地跟了寧毅一個月,部分蘇家人都適應了他們的存在,只以為是主家的孩子或是寧毅的弟子,因此帶著四處轉轉。有時候寧毅讓他們端茶倒水,有時候甚至讓他們幫著搬些貨物——當然不重。
作為這對姐弟來說,這樣的生活也蠻新奇的,前天的時候寧毅甚至給他們發了第一個月的薪俸,每人一兩二錢銀子,童工這個月的標準,隨後對比了一下外面的物價,姐弟兩拿著一兩二錢銀子大概沒什麼大用,不過接下來的時候,還是蠻新奇的。
當然,將他們當童工使喚只是偶爾無聊,多數時候,寧毅還是盡著一個老師的責任,空閒下來時,與兩人講講課,也給周佩講了現代的算術課程,以相對隨意的方式將加減乘除的課程與此事的籌算方法一一印證。最初的時候周佩對於那阿拉伯數字的代號不以為然,此時卻已經常常問些這方面的問題了。
三人之所以折騰今天的事情,是因為前幾天去實驗室的時候被兩人一路跟著,於是也讓他們參觀了一番,大概說了一下物理的概念。寧毅主要是找到了幾片可以用作凸透鏡的琉璃片,準備弄個望遠鏡出來玩玩,當時興之所至給兩人顯擺了一下聚焦、放大的原理,周佩比較不以為然,說這事很簡單,誰都知道。由於望遠鏡還在做,於是寧毅準備做個很簡單卻未必誰都知道的事情來看看。
方才敲敲打打地讓人幫忙弄了個木盒子,此時拿些黑布做了個遮光的帳篷圍起來,三人躲在裡面點亮一根蠟燭,隨後寧毅將蠟燭的這一邊蓋起來,由於盒子只蓋了一半,光芒還在露出來,寧毅拿了一張挖了孔,用竹筐糊起來的厚宣紙放了下去,做了個簡單的小孔成像的實驗。
娟兒站在門口望著這邊的黑布帳篷,有些疑惑。不一會兒聽得裡面在說:「看,這邊的光是倒過來的。」
「呃……」
「啊,老師,怎麼會這樣的!」
「肯定是變戲法。」
「戲法也是有道理的。」
裡面嘰嘰喳喳一陣,娟兒靠過去時,寧毅已經從黑布中走了出來,對她笑了笑:「進去看看,不是很有趣,不過一般應該沒看到過……」
娟兒疑惑地進去,隨後,看見那木盒子一側顯現出來的倒過來的蠟燭火焰。
最近一個月來,寧毅都是如工人一般的每天上午開個早會,繞固定線路走一圈,隨後自由發揮,看來勤勉,做的事情卻不多。多數時候跟著他的是嬋兒,有時候也有娟兒,幾個丫鬟跟周佩周君武這對姐弟也已經認識了,懂禮貌的君武就常常叫她們嬋兒姐娟兒姐。周佩比較矜持,但對於她們,對於寧毅,也已經有了熟人的態度。
「有的人會說是奇巧『淫』技,所以暫時來說,也不必看得太重,不過有些事情會很有趣。譬如這兩個鏡片,它們在相隔這麼遠的距離裡放著,於是就能讓東西放大了……嗯,我已經讓陳木匠幫忙鑿個好的圓筒,然後想辦法把它們固定一下……」
寧毅一貫喜歡用閒聊的方式講課,這個上午,長長的竹筒被放在了窗台邊的桌子上,小佩、君武以及進來的娟兒輪流朝裡面看看,然後目瞪口呆。鏡片暫時不能固定,寧毅只是找到了大概的焦距,將鏡片用一圈圈的宣紙圍起來放進竹筒裡暫時看看而已,鏡片沒固定,很容易倒下去,因此這隻小望遠鏡還沒辦法移動,當至少從效果看來,其實已經相當驚人了。
「光通過小孔成倒影,其實可以說明光線是通過直線傳播的。但在有些情況下,譬如將一根筷子放進水裡,它就彎了,在這裡,光會轉彎。你要說看到了一個倒影就能做些什麼,那很難,因為這個望遠鏡是很多不同的東西和原理結合起來的產物,一旦人們可以研究到這個程度,所有東西都弄清楚,那就不用像我這樣慢慢去碰運氣,你直接就知道你要做望遠鏡,得用什麼樣的鏡片,這個凹凸面應該是什麼樣子……當你知道更多的原理,你們也會知道怎樣去精確造出那些凹凸面來,怎麼精確控制。」
「不過,你們不用考慮怎麼造這些,我想讓你們知道的是……一種想事情的方法,因為、所以的結合,不要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很多的工匠他們沿用了很多年的老辦法,卻不知道老辦法是為什麼有這樣那樣的效果,如果你們知道了原理,你們就可以造出更加透明的鏡片,看得更遠更清楚的望遠鏡。效率會以十倍、百倍增加。不論做任何事情都是一樣……」
「周佩你喜歡的籌算也是這樣,它更加清楚,從因為一家一等於二,二加二等於四它可以不斷延伸出去,我們是人的世界,那是一個數字的世界。其實要計算光怎麼折射,怎麼放大,放大多少,都需要數字來輔助。數字的世界就是單純的因為所以,清楚的邏輯關係……我不想你們將來變成匠人什麼的,但我希望你們可以弄清楚這種邏輯關係。這個應該會很有用。」
「當然,籌算之中,也有一些比較極端的例子,想起來很有意思,譬如說……」
做完實驗之後,大概延伸出來說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君武念念不忘地看著那邊的小孔成像裝置,偶爾擺弄著望遠鏡,周佩對於方纔的實驗也感到驚奇,不過這時卻更加認真地聽著話,娟兒聽一會兒出去看看店舖裡的情況,在沒人的地方感歎一番:「姑爺好厲害啊……」
再過得一陣,席君煜經過了這邊,進來與寧毅聊了一會兒,君武和小佩就過去倒茶和搬座位,這也是兩個孩子與寧毅的默契了。事實上除了聽課,他們這一個月來,也在疑惑著寧毅為什麼什麼事情都沒做。
席君煜今天是路過這邊,因為布行的聚會還有三日便要開,到時候各家各戶的籌碼也都要正式擺出來,因此來看看寧毅此時的狀況。事實上如今各個掌櫃都在忙碌奔走,席君煜今天上午也剛剛跟一個商舖的當家見了面,這時準備去赴另一場應酬。
「雖然經過了這個月,如今看來我蘇家的呼聲最高,但商場爾虞我詐,各種事情不得不防。如今雖有韓大人支持我們,董大人也屬意我蘇家,但難說會不會有什麼變故出現。薛家、蘇家於官場也都有頗厚的關係網,難說會不會臨場翻盤。如果有什麼後著,還得盡早安排才是。」
席君煜在蘇家屬於少壯派,銳意進取,但為人也是清醒,聽他說完,寧毅點了點頭:「官場上的事情,老太公那邊也已經盡了力了。席掌櫃,我不是很清楚其中門道,以往可有類似的事情嗎?」
「布行這些年來,以往倒未有爭得太過厲害的。當然,掩在明面下的算計,誰也說不准……呵,或許也是我多慮了,蘇、薛、烏三家都是有底蘊的,這次既然到了這個程度,大概也不會再有太多的變化出現,這個時候他們若還能一下子翻盤,隻手遮天,那以往,恐怕早就吞了我蘇家了。」
「大概不可能了。」寧毅笑了起來,「打開門做生意,這麼多年了,到時候我們將東西擺出來,就算他們私下有什麼動作,也不可能睜著眼睛說瞎話說我們的東西不好,我們若是小商戶倒也罷了……呵,其實這次也是被逼得沒辦法了,一個行刺、一個栽贓,然後就奪皇商,到現在都還不知道是誰,若非如此,這個月大概也沒必要這樣高調,總之,破釜沉舟,如果過得了,就有以後,過不了就什麼都沒得談了,之前一點點摳出來的十五萬兩如今也一次性鋪下去改進織機,就等著皇商,退路什麼的,那就真是沒有了……」
席君煜點點頭,歎了口氣,隨後也抬頭笑起來:「只有三天了,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別擔心,另外,勞煩姑爺也轉告二小姐,無論如何,此次之事,已經做到最好了。」
「盡人事,聽天命。」寧毅點點頭,「席掌櫃最近也是辛苦了,有勞。」
「分內之事。」此後又略略寒暄幾句,席君煜邀請他一同去那邊的應酬見見織造局的一位官員,寧毅隨後還是搖頭推掉了,他去了意義也不大。席君煜離開之後,周佩與周君武才皺著眉頭說話。
「為什麼不去啊。」
「說不定能說服那人呢……」
寧毅收拾著東西,笑道:「我事情這麼多,幹嘛非得往那上面費心。」
「可你根本沒事。」周佩撇了撇嘴。
「誰說我沒事,待會要去吃飯,下午要到街上逛逛,順便去陳木匠那裡拿望遠鏡的外殼,順便研究一下怎麼固定比較好。呃,我還打算在外面漆一層漆,順便去東市那邊看看有什麼新出的話本小說賣。哪件事不比應酬重要……」
「應酬不好老師家裡會出問題的啊。」
「可他們不是應酬好了麼,我去也沒什麼用,要拿皇商做的準備已經做好了啊,你們兩個也知道了,我們不用搞什麼小動作,我們就跑跑關係,讓所有人都摸著良心說話就行,不用那些織造局的大人多徇私向著我們,我們也送了錢送了這樣那樣的東西,也不讓他們難做,只要他們不昧著良心說話,我們就有把握拿到。」
「如果他們為蘇家昧著良心說話不是更好嗎?這樣就更加十拿九穩了。」
「當然,那也不錯啦……」
「反正,我覺得老師你沒盡力……」
君武有些不爽,寧毅倒是笑了笑:「放心,放心,該做的我都已經做了,本來也是件小事,不知道你們幹嘛這麼著急。時間也已經不早了,走吧,帶你們吃午飯去……」
他準備離開,周佩陡然過來攔在了他面前,笑著道:「呃,等等,只有三天了,可不可以讓我們也看看那個布?」
寧毅想了想,隨後一偏頭:「呵,好吧。」他拿出一把鑰匙打開了旁邊的櫃子,隨後拿出一個錦盒來打開,給兩個孩子看著,小佩與君武圍著摸了幾下。
「哇,真的比家裡看到的要漂亮……」
「這種顏色的布以前沒怎麼看過啊。」
「秘方嘛。」寧毅笑了笑,隨後約法三章,「不過有一點先說好,你們兩個傢伙不許回家亂說,不許幫忙找人,不許想辦法暗示織造局的幾位大人什麼的……當然你們現在也沒那個影響力,不過我要公平。」
「臭美,我們才不幫忙呢。」周佩笑著翻了個白眼。
小君武在旁邊點頭:「如果拿不到皇商,肯定是那個什麼董德成收錢了,收了很多錢。」
「呵呵,走啦,吃飯去……娟兒,一塊走了!」
中午時分,一行四人走出布行,隨後同樣扮成布行夥計或是路人的王府護衛也從四周跟了上來,陽光灑下,話語聲嘰嘰喳喳地蔓延。
「這就叫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嗎……可是老師你確實什麼都沒做……娟兒姐,對吧?」
「呃……姑爺有做很多事啊……」
「你當然幫自家姑爺說話,可我和姐姐什麼都沒看到……不過也是啦,本來就不用做太多了,本來以為是大危機,可是一步步一步步的就到這個程度了。這叫陽謀吧,姐姐。」
「不知道……」
「為什麼啊?」
「那些人就做了一件事,然後什麼陰謀都沒有了,不是很奇怪嗎。」
「是啊是啊,老師,姐姐說得有道理,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陽謀嘛,不怕陰謀。」
「對哦對哦,姐姐……啊……」
「……吵死了。」
距離織造局的集會還有三天,平靜的中午過後,是波瀾不驚的下午,寧毅去到街上拿望遠鏡的外殼,然後買了些小工具準備更好地將鏡片鑲起來。時間過了傍晚、入夜,到夜深之時,一家家青樓酒肆門口也有了散去的人群,席君煜在街口與幾名掌櫃告了辭,也拒絕了乘一位掌櫃的馬車回家的邀請,今天天氣好,他決定一人走走。
沿著秦淮河一路前行,到了一處相對僻靜的河灣,他朝周圍看了看,隨後走向旁邊的小碼頭,不一會兒,撐船的水聲響起來,船夫撐著小舟朝水波的深處劃去,席君煜站在小船上,望著遠處一團朦朧的光圈,目光安靜。
那是一艘看來並不熱鬧的小畫舫,兩艘船兒靠近時,席君煜舉步走了上去,畫舫中央的廳堂中看來一場宴席散去不久,燈光晦暗,一張張桌子上也頗有些殘羹冷炙的感覺。正前方,一名男子坐在主人席上,端著一碗白飯,低頭填著肚子,聽見腳步聲,他吃了一顆肉丸,仍舊低著頭,一邊用筷子往菜碗裡夾菜一邊說著話。
「我方纔還在想,是不是將人打發得太早,或許留下一位美人陪著,這飯吃起來會更香一點。還好席兄來得早,這倒也是一樣了。」
席君煜走向一邊,順手拿起一隻碗,「我可不是什麼美人。」
「呵呵,不過……席兄總是會給我帶來好消息。」
那人笑著,抬起頭來,燈光之中,眼前的這人,赫然便是烏家的大少爺,烏啟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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