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夏日悶熱而漫長,過了九月,一場接著一場的瓢潑大雨將暑氣漸次澆滅,幾乎沒有經歷秋天,刀子般的寒風便「嗚嗚」地刮了起來,將樹梢上的黃葉捲裹而去,在空中打幾個轉,終於降至地面。整個過程寂靜無聲,沒人發現。
天氣固然蕭瑟,長安城裡的市井坊頭卻是極熱鬧的。沿街是各式各樣的店舖,牛羊羹攤、烤肉鋪比比皆是,各種食物在空氣裡混雜出溫暖的氣息。再遠的地面上,各色胡人穿梭來去,氐人、鮮卑人漢化已深,自不消說,連西域來的一些胡人,明明褐髮碧眼,也穿著中原衣冠,津津有味地觀看賣藝的胡女彈著琵琶,不時哄然叫好,讓一旁的漢人百姓暗地發笑。
「昨兒趙家嫁ど女,你瞧見沒有?那可真叫一個氣派!」
大道邊,槐樹下,坐著兩個粗布衣服的漢子,正扯著閒篇。
話中的趙家,說的正是長安城中的富商大賈,趙掇。此人雖只是個商販,在城中卻是大大有名。仗著有錢,一向交遊甚廣。早些年苻堅剛篡位的時候,為了安撫分封各地的苻氏親貴,曾經恩允這些公爺自行任命封地內的各級官吏。封地之內,苻堅只指派三卿中的郎中令,其餘悉數由各路公爺自己做主。當時頗有幾個公爺看中了趙掇的錢,競相延請他出任自己屬國的高官顯宦,二卿之中,任擇其一。無奈屬國眾多,趙掇卻只有一個,苻堅又撒手不管,各路人馬你爭我搶,鬧得不可開交。到了最後,連京師的官員也看不下去,紛紛上書。黃門侍郎程憲更是火爆性子,看苻堅只是不置可否,乾脆堵在宮門,一通慷慨陳詞,先罵趙掇驕狂,再罵各地公爺鼠目寸光,把朝廷的體面丟得一乾二淨,最後乾脆賭氣說要一頭撞死在宮牆上,以死進諫,倒把苻堅嚇了一大跳,手忙腳亂地將他攔住。隔日就下旨,將特別出格的幾位公爺降爵為侯,各地官吏的任免,收回由吏部尚書統一管理。這道旨意一下,頗有幾個公爺回過味來,暗暗惱恨不已,只是事已至此,由不得他們反對,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交出大權。趙掇受此打擊,頗消沉了幾年,直到近幾個月才又活躍起來。昨日嫁女兒,自是風光。
那人說得艷羨,不防同伴卻撇了撇嘴,道:「工商皂隸,憑他再有錢,不過是個商販,比咱們尊貴多少?那個氣派,我看也沒啥了不起。年初慕容家發喪,那才叫氣派吶!」
路人聽他們說得有趣,不由得紛紛駐足,聽到此處,登時哄然大笑。便有一個青年公子笑得前仰後合,邊拍胸順氣,邊勉強忍著對身邊的一位中年人說道:「明公,聽這混帳話。喜事,喪事,全擱在一起混比了。」
他說得響亮,引得眾人一齊去看那名被稱為「明公」的貴人。卻見那人面容威嚴,舉止極沉靜的一個人,聽了並不笑,只道:「佛家有雲,『生亦何歡,死亦何苦』。這人很有意思,是個灑脫人,莫要看輕他。」
這二人正是馮誕與王猛。苻堅六月下的旨,派陽平公苻融出任關東六州都督,調王猛回京為相。一般人得了這天大的恩旨,早恨不得脅生兩翼,撲楞一下就飛回京城。這王猛卻一路慢慢騰騰,又是探聽吏治,又是過問民生,所經州縣,個個愁得不得了。曉得這祖宗在天王面前一言九鼎,若得他一個「好」字,必定指日高昇,只是這人卻難弄得很,軟硬不吃,一個不好,只怕馬屁全都拍到馬腿上。因此不敢盼他說好,只想著太太平平地將這燙手的山芋恭送出境。幸而長安的苻堅等得大不耐煩,催促的旨意下了好幾道,這王猛總算才在十月初到了長安。
這會兒兩人正是剛剛卸下行裝。馮誕原準備著立刻入宮見駕,王猛卻說不急。他雖有些摸不著頭腦,卻也知道王猛必有深意,於是陪著在長安的市井街頭到處閒逛。城中一派繁華景象,百姓對苻詔與朝廷都是一片頌揚之聲,王猛臉上的愉悅之色也是越來越濃。方才看了雜耍,聽著這邊熱鬧,於是過來觀看。
馮誕聽王猛說那漢子灑脫,心裡根本不信,倒覺得王猛推己及人,只當別人和他一樣心思玲瓏,面上卻不敢反駁,只唯唯說道:「明公說得是。這熱鬧也看了,咱們便回去罷?」
王猛瞧了他一眼,笑道:「我說莫要看輕他,你不信?慕容家發喪,是苻詔的恩典。這趙掇原不過是個小販,若非苻詔治下太平,今日豈能如此豪富?都是苻詔的恩典,又有什麼不能比的?」
這話說得義正辭嚴,馮誕頓時收了笑容,一臉肅然。身旁的百姓也連連點頭稱是。那人眼見得了貴人的誇獎,頓時滿臉喜色,看著王猛撓了撓頭,不知道該回些什麼,好不容易方才張口,卻不是與王猛說話,只對著同伴:「你看!你看!」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王猛見那人激動得語無倫次,呵呵一笑,道:「無妨。慕容家發喪,如何個熱鬧法?」
眾人見這老大人很是和藹,個個爭相發言:「棺槨用的是梓木!」
「送葬的人海了去啦!」
……
「慕容家的小子長得真好看!」
七嘴八舌地形容當日熱鬧場面的當口,突地冒出這一句,眾人都是一怔,繼而忍俊不禁,一齊放聲大笑。
「那是那是,要不苻詔能喜歡?」
「她倒是能生,連兒子也生得這麼好看。莫非早有準備?」
「那喪儀用的可是太后的格。他要不好看,哪來的燕後之禮?」
「要說以他和苻詔的關係,他母親倒也可以勉強算個國母……」
眾人漸漸說得不堪,王猛的眉頭也越皺越緊。那些人說得興奮,哪裡留意得到?不時引發一陣粗鄙的哄笑。王猛見狀,正要搖頭離開,目光一瞥之間,便見人群外圍有個鮮卑漢子,一臉鐵青地瞧著這邊,雙手緊握成拳,目光裡滿是最刻骨的仇恨。王猛正要讓馮誕將人叫過來,那鮮卑漢子也瞧見了他,明顯受了驚嚇,匆匆跑開了。
馮誕陪著王猛回府,見他凝神苦想,不由勸道:「那人瞧著也就是個僕人,想不起來也不打緊。」
王猛總覺得彷彿見過那人,只是怎麼也想不起來。聽了馮誕的話,便也點頭道:「只好如此了。」
兩人默默前行,過了許久,王猛方才道:「龍陽之好,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街頭巷尾的民議,雖然粗俗不堪,讓苻詔生氣,可也不過是當作個趣事來說,沒什麼大不了。只是這慕容沖在慕容鮮卑裡身份貴重,這便麻煩得很了。」
馮誕想起那個鮮卑漢子,道:「明公是擔憂鮮卑人麼?」
王猛微微頷首,過了片刻,又道:「不止。苻詔這般抬舉慕容氏,原是想讓天下歸心,礙著慕容沖,倒像是私心所致一般。方纔那些百姓不就是這麼想的?百姓不過把這當個趣事。那些被慕容氏搶了恩寵的官吏是如何想的?那些宗室親貴又是如何想的?唉……一國之君,舉止動靜都牽涉眾人福禍休戚,豈可,豈可……」
這話雖未說完,意思卻是極明白的,這分明是在說苻堅行為不慎了。馮誕知道王猛一向主張翦滅慕容氏,這時卻在苦心琢磨如何令他人領會苻堅的意思,好順利實現苻堅的意圖,不由感慨萬分。
到了王府門口,馮誕告辭,還未轉身,便聽王猛突地雙掌一合,大聲道:「是了!那人是慕容暐府裡的管事,屈突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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