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
初春的陽光懶洋洋地將翼州牧的府第照亮,空氣裡瀰漫著使人倦怠的溫暖,混和著草木新吐芽的清香,直教人夢遊般昏昏然。
參軍馮誕將佩劍解下交與護衛後邁步入了後院,才轉過影屏,便見王猛躺在花架下的軟榻上半睡不睡,不由笑道:「明公好清閒!」
王猛聞聲坐起,看見是他,方才一笑,卻不起來,只指著身側的茵席道:「坐。」又道:「這便是我們身在江湖之遠的好處了。長安的貴戚顯宦麼,只好能者多勞,勤勞王事之外,還得提防那些風議之口,終日周旋,哪有春日午睡的福氣?」
馮誕邊聽邊笑,道:「明公這是在說長安的那幫宗室麼?怎麼我聽著有些像夫子自道?」
王猛原只是隨意一說,這時便也一笑,過了片刻,問:「今日又有什麼消息了?」
馮誕收了笑容,回道:「如今長安可真是亂作一團了。苻詔前兩天下旨,以燕後之禮安葬可足渾氏……」
聽到此處,王猛「唔」了一聲,道:「我知道了。前燕那幫人一片雀躍,其他人卻極冷淡,兩派勢力涇渭分明?」
王猛人又聰明,性子又急,時常聽了幾句便不耐煩再聽,自個兒將後面的話推斷個**不離十。馮誕早已習慣,此時待他說完,方才接著說道:「只是冷淡倒還好了。現下長安的街頭坊議極多,大抵是說苻詔愛寵慕容沖,才會這般禮遇慕容氏。還有許多宮闈細節,粗俗得不堪入耳。苻詔氣得不得了,派人查了幾天,只是沒個結果。」
王猛聽了失笑:「那幫人真是小人之心了。苻詔一心收降慕容氏,自然禮遇他們。和慕容沖又有什麼干係了?」
馮誕一怔,有些疑惑地問道:「莫非明公贊同苻詔此舉?」王猛卻不回答,只是沉思著望向遠方。馮誕靜候片刻,道:「禮遇也不必賞什麼燕後之禮罷?亡國之人,比照公卿之喪的舊例,也就足夠了。」
王猛這才回過神來,道:「比照公卿之喪的舊例?這誰都想得到,又如何能算天大的恩典?」略頓了頓,笑了笑:「只有讓人喜出望外,才能令人甘效犬馬,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當初王猛一年之內,接連數次陞遷,一躍而位極人臣,確實是亙古未聞。馮誕正要賠笑,王猛卻又皺眉,道:「苻詔此舉旨在安撫燕人,本來極好。慕容暐一派自不消說,便是原對可足渾氏多有不滿的慕容垂一派,也可以知道大秦並無虧待燕人之心,好放心為大秦效命。只是慕容氏一族,並非善類,譬如惡鷹,饑則噬主,飽則遠揚。恐怕不好降伏。」
馮誕道:「明公有何打算?」
王猛搖了搖頭:「靜觀其變罷。苻詔用心良苦,只看這幫燕人領不領情了。」
馮誕原對苻堅的恩旨頗有些腹誹,到了此時方才恍然大悟,道:「可歎苻詔的用心,長安的那些大人竟然全不明白!」
「無怪他們那麼想。」王猛失笑,「美人一顧傾人城,聽起來確實風光旖旎一些。」說著又皺眉:「這慕容衝倒真礙事得很。」馮誕聽了一怔,王猛卻又不說了,只道:「我擬了個條陳,要上奏苻詔,呆會兒你出去時一併交付驛使罷。」
王猛的條陳,恰如一石激起千重浪,苻堅依據這個條陳所出的詔命,將原就暗流湧動的長安更是翻攪得混亂不堪。
「陽平公安好?」
苻融也不知道這是今天的第幾撥了,一邊苦笑,一邊著朝眼前的尚書令拱了拱手:「還好還好,有勞大人惦記了。」
不怪他一臉苦相,上次苻洛牽頭,苻氏親貴一齊密謀除了慕容暐與慕容垂,他也牽扯甚深,不想自覺滴水不漏的謀劃,到頭來卻是虎頭蛇尾地草草收場,白白激怒了苻堅,只除了一個無關緊要的慕容灩。慕容暐與慕容垂不但繼續活著,而且活得還很神氣,以遇刺為名,名正言順地請求增加護衛人數,苻堅自然是所請照準。便連那個令苻氏親貴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的慕容沖,現如今也是出入都跟在苻堅身後,想不見也不行,真真氣死他們了。苻堅一面安撫慕容氏,一面不動聲色地發落苻氏親貴。才過了年關,苻洛等人便被打發離京,只留了苻融一人在長安,想是看在太后面上手下留情了。苻融哪敢輕易再趟什麼混水,又為了燕人同苻堅做對?因而一邊言不由衷地寒暄,一邊卻是東張西望,只想伺機脫身。
尚書令雖瞧在眼裡,卻只當沒看見,一面連說不敢,一面字斟句酌地開口:「陛下新近提拔了一名尚書左丞,不知陽平公是否知曉此事?」
苻融百般無法,只得苦笑一聲,道:「可是原燕地清河郡的房曠?」不待尚書令接口,逕自說道:「這房曠素有賢名,又有王公的舉薦,想來當這尚書左丞再適宜不過。」
「陽平公所言,自然句句在理,」話雖如此,尚書令臉上的神情卻分明全是不以為然,「房曠既得陛下與王公的賞識,自然有幾分才幹。只是這尚書左丞卻非等閒之職,尚書省上上下下一眾官吏,政績如何,是奉公廉潔還是貪墨舞弊,可就全由他一人說了。豈可不慎?」
苻融微笑:「這個我自然曉得。不過,公等素來賢明,他房曠便是再刁鑽,又能如何?」
尚書令聞聲一噎,好半天才又接著說道:「並不全為這個。尚書左丞一職,秩雖不高,位卻尊顯。便是三公九卿,見了也得避開讓路。房曠初來乍到,又兼是燕地之人,豈能令人心服?」
苻融益發微笑,藹然道:「他操勞王事,我為他避路也是該當的。」
尚書令不想這苻融軟硬不吃,略有些尷尬地笑了笑,直言道:「房曠雖是王公所薦,暗裡卻與慕容氏眉來眼去,這點陽平公是否知曉?」
苻融聞言一怔,隱約想起當日慕容垂確曾列過一個單子,不由皺眉道:「是麼?」
尚書令亦是長歎一聲:「下官也是聽人傳聞。據說這房曠與慕容垂交情匪淺,雖然未曾出仕前燕,兩人卻一直有著書信往來。這次王公所薦之人,除房某之外,另有其兄房默、崔逞、韓胤、陽陟、田勰、陽瑤、赦略,俱是關東之人。陽平公請想,大夥兒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滅了燕國,不想如今倒讓這些亡國之人據了顯要之職,誰能心服?這還只是小事。往大處說,這些燕人既有同鄉之誼,有朝一日若是彼此構連,可又如何是好?」
苻融低頭一想,輕吁了一口氣,道:「大夥兒都是這番意思麼?」
此時正是早朝路上,天光未亮,尚書令瞧不清苻融臉上的神情,只隱約覺得對方的語氣裡透著憂心忡忡,不由得一陣急切,微傾了身子,低聲道:「大夥兒的意思,陽平公又豈會不知?群僚條陳也上了不少,卻全被陛下駁了個灰頭土臉。我們瞧著,這事兒非您不可!」
苻融聽了苦笑,半晌才道:「你們只瞧見了表面風光,我在陛下面前又有什麼臉了?」
上次苻氏親貴對慕容氏不利的事件,苻堅雖沒發落他,卻也曾當著太后的面,半笑不笑地對他說什麼「能包容的,朕包容了;不能包容的,朕也包容了。你一向是個聰明人,自然不用朕多說什麼」。這話說得嚴厲而又曖昧不明,似在斥責苻氏親貴膽大妄為,又似在解釋自己只是暫時包容慕容氏,另有圖謀,教苻融稍安勿躁。連一旁的太后也作聲不得,他自然是越思越想越心驚。苻堅原就比他大上許多,這些年變得越發令人捉摸不透。默想一陣,方才說道:「既是眾位大人所托,苻融自當盡力而為。」
尚書令這才展顏一笑,長長一揖:「如此便拜託了。」
到了東堂,苻堅卻是滿臉笑容,聽完幾位大臣的奏報,振衣而起,走下丹墀,頷首而笑:「這件事辦得極好。非但天下百姓受益良多,連朕聽見了也是喜歡。幾位大人都辛苦了。」
一語褒獎,幾位大臣聽了都是受寵若驚,互相瞧了一眼,方才由職位最高者爬前幾步,連連磕頭謝恩:「陛下明鑒萬里,臣等只是謹遵聖訓,豈敢貪天之功?」
苻堅聽了失笑,搖頭道:「這話不對罷?水利河工,朕一竅不通,還能有什麼聖訓?明鑒倒是有的,你們事辦得好,便是朕沒選錯人。」微微一笑,方才又道:「人主逸於得才,這話當真一點不錯。有了景略,朕便沒了東顧之憂;有了你們,朕於水利一事也就放心了。」說到此處,話風一轉:「前兩天朕補授了一些官職空缺,一些愛卿未能理解朕急於求才的苦心,實在令朕失望。」他邊走邊說,幾乎到了殿門方才揚聲道:「開窗!」
侍立的太監應命將東堂的窗戶全部打開。正值旭日初升,明亮的陽光暖暖地灑了進來。群臣正迷惑不解,卻聽苻堅道:「諸位愛卿!古語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氐人鮮卑,皆我百姓,關中關東,俱屬大秦。旭日之升,普照四方,以纖草之微,雖僻遠尚得恩澤。煌煌大秦,豈嫌賢人路遠?」說到此處,他霍然轉身,傾瀉的陽光將他的輪廓全部照亮,眾臣一陣炫目,不由自主地伏下身去,整個東堂之中,只餘苻堅一人的聲音反覆迴盪:「自今日起,關東之民,凡學通一經、才成一藝者,所在州縣應以禮待之。凡官秩在百石以上而學不通一經、才不成一藝者,一概罷官,貶斥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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