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山滿谷的屍體。
山坡上,河畔邊,全是一排排的屍體。
僅有的幾個活人,也完全瞧不見他,只顧著用白色的粗麻一匝匝地纏繞著屍體。他不敢多看,也不敢打擾這沉默中的悲痛,勉力低頭前行。然而這淒慘的景象卻像是無窮無盡,他忍著不去四下張望,眼角餘光裡,天地間全閃著一片茫茫的白光。
這裡發生了什麼?
瘟疫麼?
腳下的山路蜿蜒曲折,忽而往左,眼前出現一片寬闊的河灘。水勢低緩,露出的河床上一樣擺放著眾多的屍體,與先前所見的成人不同,這裡的屍體,全是孩童。白色的麻布又短又窄,露出底下一張張稚氣十足的臉,身上大多穿著大紅花衣。是喪事太多,白麻不敷使用麼?正呆呆地瞧著,一具屍體驀地一動,挺身坐起,張眼看他,一臉獰厲的笑。他心下驚駭,腳下便不著痕跡地步步後退。然而那孩童卻不肯放過他,不急不徐地跟著。他心中恐懼已極,那一身紅衣,卻只在眼前十數步晃著,終於再也忍耐不住,驚叫了聲:「來人!」突然便醒了。
帳外窸窣一陣,響起一個猶猶豫豫的聲音:「小公子要什麼?」
慕容沖略定了定神,突然發覺自己身在何處,便也壓低了聲音:「不要了,你下去罷。」
苻堅卻已經醒了,迷迷糊糊地一睜眼,便覺得屋內白光刺眼,隨口問了聲:「外頭下雪了麼?這麼亮。」
宋牙忙應道:「回陛下的話,下了一夜哩!積了好厚一層。」
苻堅「哦」了一聲,方才道:「叫人進來罷。」
宋牙便去傳尚衣司衾的太監,殿中又靜了下來。
苻堅伸手掀開綾帳,窗外天光已亮,陽光照耀在積雪上,反射出滿室刺眼的雪光,一時轉臉避讓,卻見慕容沖一臉青白,目光猶自發散,不由笑道:「什麼噩夢這般可怕?」他此時還有幾分睡意,神色間少了幾分敏銳精明,便顯得親切而爽朗。
慕容沖嚇醒後不敢閉眼再睡,恍恍忽忽地回道:「鬼……紅衣服……」
再可怕的夢境,從嘴裡說出來總是顯得可笑而荒誕。苻堅聽了失笑:「今兒臘月初八,好好的釋迦牟尼成佛的日子,你倒在夢裡見鬼。」眼見尚衣的內侍魚貫進入,便也起身,邊由人侍候著穿衣,邊說道:「今天祭祀多,怪無趣的,你精神不好,不必跟著站規矩了,歇著罷。」其實祭祀禮佛時帶上嬖倖之臣原就於例不合,且於「聖君」的臉面也不好看,只是不知怎的,到了嘴邊,這話便改了。
慕容沖得了旨意,卻是照常起來,到門口跪送苻堅一行離了紫漪宮,方才起身回屋。這紫漪宮雖在名字中帶了一個宮字,其實並不大,他住了一年,閉著眼也不會走錯。從大門往裡,先是影壁,轉過去便是一片竹林,繼而往左,便是他住的西廂房了。下了一夜的雪,往昔色彩各異的影壁、竹林與屋頂,此刻全頂了厚厚一層銀白。這原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狹小天地,也因此透出一股新鮮的趣味來。正四處打量,突覺一道紅影在眼前一晃而過,腳下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猛地回頭定睛一看,心中的驚恐全化作一片冰涼。
眼前人憔悴已極,一身的大紅花衣。那般艷麗的服色,只襯得她整個人越發蒼白得可憐。慕容沖心下一酸,不由喚了聲:「姊姊……」
隨波瞧見是他,微微一笑,道:「好久沒見著你了。」
其實姊弟二人都住在這裡,每天走進走出的,豈會沒有見面的時候?只是慕容沖自打從洛陽回來便一直避著她,實在避不過去,也只低頭叫一聲便急急閃開了。因此這許久以來,兩人見面機會雖多,這樣四目相對,卻是沒有。
她話猶未完,慕容沖已是一臉的羞愧尷尬,想了一想,卻是王顧左右而言它:「姊姊瞧著臉色不好,是生病了麼?」
隨波微微有些驚訝:「是麼?我自己倒不覺得。」略頓了頓,突地一笑:「想起從前的事,今天我才算真正病好了。」
慕容沖心中一陣難過,便也移開目光,只低聲道:「姊姊何必自苦?」
「自苦?」隨波觸動衷腸,低聲重複一句,方才滄然淚下,「這話說得好。原就是我自己自作孽,不可活。可不就是自苦?姊姊原先糊塗得很,鳳皇不會怪我罷?」
慕容衝回眸相望,只見隨波一臉蒼白消瘦,雙頰卻是嫣紅,眼波異常明亮,不由得暗暗心驚,嘴裡卻只吶吶回道:「自然不會。只是……」
只是,只是不知該說些什麼。
隨波卻是失笑:「我自然沒有失心瘋。只是突然便想明白了。亡國之人,性命尚且不可自主,何況其他?只能隨波逐流罷了。」
她話裡滿是抑鬱到了極處的憤激與絕望,慕容沖恐怕別人聽見,忙四下張望一番,見左右無人,方才勉強笑著說道:「姊姊千萬不要如此,來日方長。」
隨波聞言一怔,慢慢地笑了起來:「來日方長……」
她才十五歲,餘生,果然還很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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