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長安越遠,宣昭就越後悔。
早知道平陽太守這般難侍侯,當初他便是違抗上命,也不該答應當什麼勞什子都尉。平陽的軍事,與他何干?此時此刻,他只想上前撩袍跪倒:「府君,小人自知才智淺薄,難當大任,求您高抬貴手,另選高明。」然後就此別過,他去他的平陽,自個兒回自個兒的長安,喝酒、摴蒲、行俠任氣,此樂何極,長樂未央……實在不行,便是在長安街頭巡邏,也強過侍候這個論官職是太守、論脾氣比苻詔還像天王的小子!
時不利兮騅不逝……
宣昭仰天長歎。
「宣哥,你的歎氣聲,可是一天比一天響了。」
相處時日久了,其他護衛也知道這個都尉性情平易近人,見他苦惱不堪,一臉的笑。
「去去!」宣昭揮了揮拳頭,作勢欲打。一邊與護衛玩鬧,一邊回頭看了一眼。那車駕轔轔地開著,後頭這般喧鬧,車子裡的人卻好似全然沒有聽見一般,無聲無息,連帷幕都沒有動一下。
宣昭這才放心,指著那車駕,道:「府君都沒說話,要你多事?」
護衛低低地笑:「府君還會說話?」
那小子自然會說話,而且說話的聲音還很動聽。只不過,既然這世上有個詞叫「吐珠濺玉」,聲音動聽的人自然不能多說話,免得白白便宜了別人。這個太守跟他說的第一句話,下的第一個命令,只有四個字:「我要騎馬。」
等他屁顛屁顛地找來馬,太守只看了一眼,一句話都沒說,轉身回車。臨上車前,泉水般透亮的眼睛轉了一轉,意思是極明白的:不意天地之間,竟有這等劣馬!
那小子就有這個本事,只那麼一瞥,目光裡的鄙薄,直勝過千言萬語。
這還只是宣都尉一路上受到的第一個挫折。
接著……
飯不熱,擱筷子。
菜不好,撂下碗。
剛開始的幾天,飯菜幾乎都是原封不動地退回來。宣昭自小習武從軍,從沒見過這般身嬌肉貴的人,歎為觀止之餘,很想撒手不管,隨他去,愛吃不吃,反正也沒發話抱怨。只是……身為都尉,總不能拖著太守的靈柩到平陽上任罷?
於是,每天張羅飯菜,就把他累得人仰馬翻。
他到底是都尉,還是伙夫?
「宣都尉。」
車駕突地停住,帷幕一開,心中腹誹的那人跳下車來,風儀秀整,一如江上芙蓉。
聲名狼藉、少不經事、自以為是、傲慢無知……宣昭一路腹誹,將頂頭上司品評得一無是處,只不能昧著良心說他長得不夠好看。一般兒的窄袖長袍,偏他穿得精采秀髮,再看看旁人,直如泥豬癩狗。
慕容沖抬頭仰望漸下的夕陽,一身的白衣,在蒼茫暮色下越發地風神秀朗。過了片刻,才問:「今日能到平陽麼?」
宣昭還沒回答,底下的護衛已經有人輕笑出聲。
誰都知道宣都尉不耐煩侍候人,偏生太守卻最喜歡他,有什麼事,不會吩咐旁人,一開口,準是找他。聽說宣都尉當日救過太守三哥?這會兒只好怪自己自作自受罷。
「回府君,」宣昭回頭瞪了一眼,待那些人收斂了,方才微一躬身,「前方不遠處,便是平陽城。」一邊說著,一邊將那個淡墨色輪廓指給慕容沖看。
平陽郡東連太岳,西依呂梁,中有汾水,領平陽、禽昌、襄陵、臨汾、秦平諸縣。平陽城,便是太守府所在的地方。相傳堯帝曾建都於此,自古便是中原重鎮。對於這位少年太守的到來,各縣都表現得極為冷淡。最客氣的是平陽縣,總算打發了個人來說縣令身子不爽,不能前來迎接,實在慚愧。至於得了什麼病,以至於連床都爬不起來了,卻是沒說。這便算是好的,其他各縣,根本不見人影,因而車馬入城時便顯得格外冷清。
慕容沖當時倒也沒說什麼。宣昭本是熱鬧慣的人,未免覺得很沒面子,只怪自己良鳥棲錯了木,良駒跟錯了主。一邊牽著馬跟在青蓬車後面,一邊使勁扯鬍子,瞧誰都不順眼,一臉惹事生非的神氣。嚇得百姓越發跑得遠了,唯恐擋了道,這黑臉漢子便會提刀追將上來,只敢躲在道旁的樹後觀看。
車內,慕容沖死勁咬牙。
車外,宣昭一臉失意。
偏有人不知死活,倚在蓬戶甕墉前說:「今後咱們平陽就不該再叫平陽了。」
聲音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足夠讓車內努力平緩氣息的太守聽到。才有些疑惑,便聽另一個聲音問:「那叫什麼?」
先前那個聲音道:「叫龍陽呀!」
平陽……
龍陽……
龍陽太守麼!
突地體內似有火苗躥起,瞬間如野火燎原,灼遍全身,連手指也是微微發顫。
他自小嬌生慣養,脾氣從來不好。這幾年雖然被強壓著忍氣吞聲,可那是生死由之的大秦天王和手握大權的大秦重臣,何曾受過這等賤民的氣?更何況,貴人自恃身份,至多態度裡有所鄙薄,萬萬不會當面說這等粗穢之語。因而一時氣得懵了,氣血上湧,喊:「停!」
「不能停!」
宣昭也喊。
車子略頓了頓,跑得越發快了。
慕容沖怒極,揭開帷幕,飛快地看了那口出穢語的中年漢子一眼,方才怒視宣昭:「你是太守還是我是太守?」
若我是太守,咱們還會這般沒面子麼?
宣昭一肚子的不滿意,臉上卻不敢露,只扯著鬍子,道:「府君息怒。那人是個無賴漢子,窮家鄙戶的,打他也是污了聲名。何況現在閒人太多,若是他大聲嚷嚷,越發胡言亂語,府君不是更生氣?」
慕容沖無言以對,過了片刻,臉上徐徐綻開笑容:「宣都尉所言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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