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堅說完便攜苻宏上了丹陛,分列大殿兩側的樂工隨即奏響韶樂,兩人入了翠幄,轉身面向群臣站定,群臣行跪拜禮,苻堅與苻宏就座,大樂起——才起了音,苻堅便擺了擺手:「今晚只是宮中便宴,來的不是朕的叔伯子侄,便是朕的股肱大臣,這些繁文縟節便免了罷。」說罷,直身長跪,雙手捧起御案上的白玉羽觴,微笑著挨個看過殿中的前燕降人,舉觴示意:「古詩有雲,『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今日朕與卿等共飲此觴,還望卿等往後有以教我,『示我周行』。」然後便將酒喝了。
殿中的前燕降人聞言都愣了一下,然後,有一多半移目望向慕容暐,另一小半卻朝慕容暐的鄰席投去了探詢的目光。苻堅瞧了越發微笑,卻不說話,只是用拇指的指肚無意識地描著手中羽觴上的螭紋。片刻後,卻是另一位前燕貴人率先舉起了耳杯——想是前兩日剛患過風寒,眼下此人還有些病蔫蔫的,吸溜著清涕,縮著肩膀,可憐兮兮地說:「罪臣自知罪孽深重,百死莫贖。陛下仁厚,饒罪臣不死。從此罪臣只有在家悔過,感念聖慈,豈敢妄議朝政?」
一聽這話,前燕諸人都朝這人怒目而視,秦人卻相顧莞爾,苻洛更是大笑:「什麼罪臣不罪臣的——慕容評,你對故燕有罪,對我大秦,非但無罪,反而有功!若非你在帶兵打仗的時候還不忘記封山封水、賣水收錢,連士卒的那一份錢也沒放過,王景略哪能打得那麼便當?來來來——」他端起耳杯,大笑著朝那個名叫「慕容評」的前燕貴人示意,「我敬你一杯!」
苻洛的話還沒說完,滿殿的秦臣都已經轟然大笑。慕容評縮了縮肩膀,臉上的神氣越發可憐,求救似地瞧了慕容暐一眼,後者雖然臉色鐵青,卻始終沉默著一言不發。他又瞧了台上的苻堅一眼,苻堅卻似乎沒瞧見他,只是高深莫測地笑著,微笑著打量慕容暐和他鄰席的慕容垂。慕容評嚥了嚥口水,什麼也沒說,匆匆乾了那杯酒,臉色更灰敗了。
慕容暐這才端起耳杯,向苻堅傾身為禮:「臣等性識愚魯、學術荒疏,然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以圖報效聖主之恩。」
慕容暐這話一說,其餘前燕諸人連同他鄰席的慕容垂都舉起了杯子,苻堅瞧了慕容垂一眼,笑,然而什麼也沒說,只是端起重新斟上了酒的白玉羽觴,與前燕降臣乾了這一杯。喝完了便轉臉去問苻融:「博休,你不是說今晚有什麼新花樣麼?還不快獻上來?」
苻融正側身聽鄰席的苻丕說話,聽見了便回過頭來,得意洋洋地說:「新花樣裡頭有一個已經獻上來了,陛下……和太尉方才入殿時沒發覺麼?」他原只想說「陛下」,突地發覺身側的李威一副臉色不好看的樣子,雖然心內一陣鄙夷,到底還是加上了「和太尉」三個字。苻堅若有所悟般「啊」了一聲,笑:「怪不得我方才入殿時便覺得今日的香味有些古怪,是你前幾日在書函裡提過的西域異香罷?果然別有一種奇芳異馥……此物貴重,用在今日招待貴賓,正其宜也。」見李威怒色稍霽、苻融越發得意,微微一笑,又說:「還有什麼?一齊獻上來罷。」
苻融掩不住興奮之意地答了聲「是」,然後朝分列大殿兩廂的伎樂抬手示意,片刻後,一聲清越高亢的羌笛聲從三人方能合抱的高大殿柱後頭突然而來,聲音短促而歡悅,像極了清晨禽鳥的鳴叫。殿中諸人方才一怔,那柱後的笛聲卻驀地一個拔尖,越發高亢、激越起來,一聲緊著一聲,帶著金石相擊般的明朗。苻堅聽了一會兒,笑著同苻融說話;「這是不是有些『鳳皇鳴矣,於彼高岡』的意思?吹得是好,可也算不得什麼新鮮花樣。」
苻融一傾身,帶著一點勉強按捺的興奮:「陛下所言極是,這曲子就叫『百鳥朝鳳』……」然後就不說了。苻堅才笑罵了一句,便聽殿內笙簫齊作,一時間千百種禽鳥的叫聲憑空而至,聲音雖多卻井然不亂,每一個聲音都各有特色,或尖脆或洪亮,或短促或悠長,真好像百鳥畢集一般。伴著這熱烈而歡快的曲子旋進殿中紅錦地衣的,是一群羅袖舞當空的伎樂。袖風所及之處,漫漫揚揚地凌空飄來一陣細不可察的碎香屑,滿殿的異香氤氳。
這般富貴風流的氣象,漫說一向厲行節儉的秦廷從未有過,便是奢華慣了的前燕諸人也是瞧得目瞪口呆。苻堅此時自然明白一向節儉的李威究竟是為了何事讓苻融氣得身子不適、連郊迎也沒去了,瞧苻融目不斜視地看著場上的歌舞、快快樂樂地拍著手中的檀板,只得咳嗽一聲,同面沉如水的李威說:「偶一為之,也是天家氣象。」
李威聽見了苦笑一聲,正要說話,場上突然傳來一聲嬌呼。苻堅與李威一怔抬頭,循聲望去,原來是一個伎樂在旋轉時甩脫了鬢上的金釵,將慕容垂對面席上一位將軍的臉劃破了。那位將軍瞧殿中同僚一副要笑不笑的樣子知道自己臉上見了血,一臉的惱怒。伎樂全都嚇壞了,卻也不敢求饒,只是伏倒在地,簌簌發抖地聽候苻堅的發落。
苻堅瞧了那位將軍一眼,突然發笑:「姚萇將軍真是好不解風情……『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得美人金釵以贈,豈宜作色乎?」話聲未落殿內已是一片嘻笑,隱約還有人說「怎麼就沒扔中我呢」,失了金釵的那個伎樂也鬆了口氣,緩緩地直起身子來,卻見苻堅笑瞇瞇地瞅著她笑:「英雄美人,朕自然是要成全的,你今日宴散之後便隨姚將軍回府罷。」
姚萇聽苻堅說得熱鬧,知道不好拒絕,又見那伎樂在殿內高燭的照耀下膚光勝雪,不由得轉怒為喜,向苻堅叩拜謝恩。苻堅哈哈大笑地拿著斟滿了酒的羽觴站了起來,一邊甩袖揮退殿中伎樂,一邊舉觴遍邀群臣:「花前醉倒誰能恨?來來來,朕與諸卿共盡此杯!」眾人哄然應喏,一時間,殿內酒香四溢,梳著高髻、戴著花釵的宮婢來回穿梭,為殿中的貴人們斟酒,裙上繫著的銀鈴留下了一路的清音。
苻堅喝得起了興,開始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只消有人敬酒,便舉杯一口乾了,略不推辭。正喝得高興的時候,突然聽見身邊「光當」一聲巨響,扭頭去看,原來是苻宏年幼酒量淺,喝了旁人敬的幾杯酒就醉倒了。苻堅眉頭一皺,扭頭便問:「方纔是哪幾個人向太子敬的酒?」見幾個人面面相覷地叩拜於地,板著臉看了一會兒,突然笑了,極親暱地說:「起來罷,大秦國儲君對你們可是『傾身』以待,日後你們要好好報效才是。」正說著,從側門進來一個宮監,瞧見苻宏醉倒時愣了一下,又走到苻堅身邊耳語幾句,然後就把苻宏抱走了。苻堅也說:「不知不覺夜就深了,今晚便散了罷。」
慕容暐與他身邊的前燕諸人離開的時候,與宴的秦臣大多已經離開了,秦宮非常安靜,高大巍峨的高台宮殿在彷彿有形質的月光下隱隱綽綽地聳立著,好像一座座亙古沉默的山峰。
前燕諸人在一片沉寂中默默前行,慕容暐抬頭看了一眼夾道而建的高台,突然笑了一聲,有些愴然地回頭說:「我們現在——是不是有些像行進在深谷裡的一隊遊魂?」
頓時就有人痛哭流涕:「若是陛下當初能聽臣一言,何至於此!」
慕容暐聽了又羞又愧,忍不住失聲抽泣起來。正一片嗚咽的時候,暗處突然遙遙傳來馬蹄踏過青石的聲音,慕容暐與前燕諸人慌忙引袖拭淚,淚痕還沒擦乾,一人一馬已經來到身前,馬背上一身秦國貴人打扮的中年男子靜靜地俯視了慕容暐片刻,突然一笑,跳下馬來屈身行了個不大不小的禮:「慕容垂,見過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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