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院這邊,姚姒聽到動靜迎了出來,小小個人立在厚重的夾棉簾子下,朝姜氏微微笑著。
姜氏上前緊緊摟住小女兒,彷彿這樣才能給她一些力量支撐。
彷彿是篤定姜氏在老太爺那裡無果,姚姒輕輕的從姜氏懷裡掙出來,「娘,我們給爹寫信。」
姜氏想到老太爺的無情,心裡油煎似的,又想到與丈夫間這些年來的冷淡,心口一陣發苦,權衡再三終於歎了口氣,道:「咱們寫信給你爹,這個時候咱們也只有求你爹幫忙疏通了。」
姜氏也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姚姒給她磨墨,孫嬤嬤鋪紙,姜氏執了筆略思片刻,抬筆一揮而就。孫嬤嬤將紙放在薰籠上烤乾後,問道:「太太看找誰去送信較好?」姜氏望了周嬤嬤半響,歎氣道:「我看還是讓你家的小兒子親自去,悄悄的去廣州府送信,我還有幾句話吩咐。」
孫嬤嬤俯耳去聽,姜氏低低的說了話,孫嬤嬤連連點頭,這才轉身出去辦事。
孫嬤嬤一家子是姜氏的陪房,姜氏素來倚仗她。孫嬤嬤有三子,小兒子林青山聰明上進,是塊讀書的好料子,是以姜氏把她小兒子的身契放了出去。這個時候如果姚姒沒有記錯的話,林青山現在正在城外的慈山書院讀書。林青山是生面孔,這樣也算是避老太爺的耳目。
自始至終姚姒都在旁邊看著。姜氏如今並非像上一世那樣被禁在內院,丫鬟婆子也不能出去,所以她還能作些安排。只是姜家的事,不是求這對善於趨利避害的父子倆就能轉圜的。
對於姜閣老此次之禍事,姚姒前世便想了許久,前因後果自然也是相當的清楚,此刻倒隱約有些猜測。
如今離過年只剩二十來日,為免夜長夢多,王首輔一系一定會選在年前將這案子結了。今上登位已有十八載,這些年內憂外患朝上不安穩,這位性情溫和的帝王越發的焦頭爛額了,以至於越來越多疑心。姜閣老是皇帝一手提撥的人,如今出了這麼大的簍子,就算有心想保下卻也氣惱,抄家滅族都算輕的。想來上一世姜閣老自盡後,皇帝將姜家一門發配至瓊州島,未必不是從輕發落姜家。
這也許是姜閣老自知變革失敗而遭污陷後,為保姜氏一門而做的犧牲。
姚姒想清楚這一點後,心中不由得悶悶的疼,無能為力這句話,她兩世都深有體會。
上一世姚姒一在病著,姜氏被禁在芙蓉院,她既憂心女兒的病,又擔心娘家的事,芙蓉院就如坐孤城般無人問津。姜閣老自盡,姜家流放瓊州島的消息還是四太太盧氏在年後偷偷使人告訴姜氏,姜氏當時聽完就吐了口血,卻無能為力替娘家做些什麼。
可是至少現在不一樣了。
她之所以讓姜氏去求老太爺,為的是讓姜氏佔著先機,不讓自身陷於姚府。姚老太爺在彰州一向是以大善人自居,姚家每年施粥米糧不知幾凡。若是苛刻娘家出事的媳婦,那姚家這幾十年來好不易攢起來的好名聲,可就要被人質疑了。過些日子彰州的上流圈子裡可能泰半都知道姜閣老倒台的消息,老太爺為了姚家聲譽,是不會在明面上為難姜氏的,至於暗地裡有什麼動作,只能兵來將擋了。
至於她慫恿姜氏給姚三老爺寫信求助,這卻是她的私心。
如果他還有點良心,就應該會想到他的妻女必定會在老宅受到欺壓排擠,甚至他的妻子還會因此而送命。
只是如果,三老爺放之任之,對姜氏和女兒不聞不問,她姚姒也就真的死了心。這一世,再也不必奢求那所謂的父女情。
若她這一世保不住姜氏,那她不介意讓整個姚家賠葬。
芙蓉院裡主僕一陣忙活,剛到飯點,果然大太太使人送了一桌席面來。
姚姒望著送席面的連嫂子帶著十來個丫頭婆子,一路招搖的大動靜,她微微蹙起眉。
姜氏心情不好沒甚胃口,見是連嫂子,忙客氣了一番,又讓孫嬤嬤打賞。
連嫂子是廖嬤嬤家二兒子水生的媳婦,在廚房領了份採買薪炭的差事,算是老太太的人,為人最是嘴碎。
姚姒待人走後,狀似天真道:「大伯母真有心!光是提食盒的丫頭都有七八個,這麼忙還記得給咱們特地送來一桌席面。
姜氏哪裡不知道女兒這個話裡頭的意思,心裡也不禁為女兒的早慧而感到寬慰。
大太太這次的絆子使的不甚高明卻會很有用。今日府裡這般的忙亂,大太太還記得這般關愛妯娌,外人見了只會誇大太太賢惠知禮。連嫂子嘴碎,她沒病的事兒保準下午就會傳到幾個有心人耳裡,恃寵生嬌怕是自己背定了。
這不聲不響的一箭雙鵰!拿她做排頭掙名聲,大太太這招又是衝著自己來的。老太太那邊,看來是一定要走一趟了!
老太太認得的人面廣,只要自己低個頭,這個時候不是意氣用事之際,姜氏想了想,忍住心裡的悲痛,強打起精神來。
姚姒望著姜氏若有所思的神情,也猜得出姜氏的打算,無非是在老太太面前服個軟,可這個頭低得有多難,姜氏的尊嚴會受到怎樣的賤踏,就看老太太的心情了。
姚姒深恨大太太這個佛口蛇心的女人,要說大太太這個人,她雖能力出眾,可是心胸不夠寬,看她處理大老爺的這些妾侍通房,著實心狠歹毒。這些年姜家得勢,姜氏自是被老太太捧得高高的,大太太看不順眼許久了,逮著這些來就給姜氏使絆子。
大太太的這筆賬且先放著,眼前姜家的事情要緊。
母女二人哪有心思用這嗝應人的飯,不過草草動了幾口就擱下。
姜氏用完飯畢看著小女兒喝了藥,本想留她在芙蓉院歇著,是姚姒纏了半晌,姜氏無奈,只得將她穿得嚴嚴實實的帶著一同前來蕰福堂。
才進得門,姚蔣氏身邊的大丫鬟秋菊笑盈盈的迎上來。姜氏略問了問姚蔣氏可有歇午覺等。秋菊一邊給姜氏打起簾子,一邊低聲回道:「還沒歇得,這會子客人都歇去了,老太太反到精神頭好,正歪在裡間讓三姑娘捶腿呢。」
姜氏揚手滑下一隻銀絞絲手鐲給秋菊,讓她進去通報。秋菊不卑不亢的收了姜氏的銀絞絲手鐲,神態未見絲毫不安。
姚姒不著痕跡的打量了下秋菊,秋香色斜襟比甲,繫著條蓮青色棉裙,腰間輕輕放著條粉色紗質手絹,整個兒淡雅之極。加之她膚色雪白又身量纖長,行動間自是多了些婀娜之態。
姚蔣氏不喜身邊的丫鬟穿紅著綠的妖裡妖氣,秋菊這身兒倒是正正好,十七八歲的綺年女子,便是不穿紅著綠,卻依然嫩得似枝頭的一朵俏迎春。
過了片刻廖嬤嬤自裡面笑容滿面的走了出來。
姚蔣氏身邊的得力干將素來是廖嬤嬤,管著她屋子裡的大小事,如今廖嬤嬤年紀大了到反而喜在府內四處攀交,姚蔣氏屋子裡的事情倒是有大半實際是秋菊在管著。姚蔣氏身邊有四大丫環,猶其是秋菊慣會做人,姚府裡五房媳婦向來與她交好,她在下人口中也素有口卑。
這樣的人聰明知進退,亦是有些手段,可惜卻被大老爺給糟蹋了。她彷彿記得上一世就在年關前,大老爺喝醉了酒,就在姚蔣氏的屋子強按著秋菊行事,後來被廖嬤嬤帶人發現了,姚蔣氏暗怒她屋子裡的人勾引爺們打了她的臉,秋菊被打了三十板子後拉出去胡亂配了人。
一山不能容二虎,廖嬤嬤捉姦的這個舉動,現在想想多少有點貓膩。
就在姚姒恍神的當下,姜氏牽了她的手迎向廖嬤嬤,又滑了個素色荷包給廖嬤嬤。
「可勞煩您還迎出來,都是我的罪過了。」姜氏微微笑著,對廖嬤嬤十分客氣。廖嬤嬤是姚蔣氏身邊最信得過的積年老僕,姜氏如今既是想伏低做小,自是將身態放得低低的。
廖嬤嬤並不敢托大,有些訝異於姜氏今日的低姿態,她不動聲色間抿了笑喚了聲三太太,就引著姜氏進裡間。她略一瞥姜氏,見她眼晴通紅似是哭過,心裡便一再猜測究竟是發生了何事,到越發的好奇起來。
到了裡間,只見姚蔣氏歪在紫檀荷花紋的榻上,三姑娘姚婷坐在榻下的小杌子上輕輕的替她捶腿。祖孫倆輕言笑語的在說話,屋裡服侍的都被打發了。
姚家的小一輩子女是混在一起序的齒,姚婷雖是二房的長女卻是這一輩的嫡女,前頭排行大姑娘和二姑娘是大房的庶女,早已出嫁,老太太姚蔣氏對庶出的孫女一向有些看不上,是以得了第一個嫡孫女後她便親自給孫女取名姚婷。後來各房生的女兒都從了女字旁取名。
姚蔣氏出身彰州的大戶人家。她剛嫁過來時,婆母已去逝,公公是個不管事兒的。姚老太爺那時一心讀書,是以裡外都是姚蔣氏操持。她又接連生了三個嫡子,眼瞧著老太爺考中了秀才,便給老太爺納了房良妾,妾傅氏進門便坐喜,生下第四子。外間都贊姚蔣氏賢良,她也越發得老太爺敬重。後來姚蔣氏又生下了第五子,有四個嫡子傍身,姚蔣氏當家主母的位置是坐得穩噹噹的了。
歲月十分的厚待姚蔣氏,五十歲的人了,看上去一點也不顯老。許是常笑,她的眼尾微微有些皺紋,笑起來看上去很是平易近人。
不過姚姒卻不敢真以為是這樣。
姚蔣氏的彪悍在兒子們成家立業後漸漸隱了起來。她年輕那會子老太爺出海去,她一個人外要操持家業內要教養五個兒子,哪是這麼和善之人能撐得起來的。這也是老太爺不管內院的原因,他對於這個嫡妻是相當的信任,兒子們對姚蔣氏這個母親更是尊敬有加,從不敢違逆她。是以這些年來,姚蔣氏越發內橫起來,她的話常常是說一不二。
看著笑得彷彿無害的姚蔣氏,她忽的就記起來,上一世姜氏*後,姚家並未給姜氏停靈便將姜氏收骨草草葬了。她大鬧蕰福堂,說她娘死得冤,當時為了壯膽,她慌稱她都看見了。姚蔣氏身邊的廖嬤嬤當時閃過一絲慌張,忙問她看見了什麼?姚蔣氏一聲厲喝,以眼神壓住了心虛的廖嬤嬤,卻叫人綁了她進了自己的正屋,一臉猙獰的盯著她威脅,不管她看到了什麼,要是她敢出去替姜氏喊冤,她就當即毒啞了她再打斷她的腿,直說姚家不介意這樣養她一輩子。那陰測測的聲音當即便讓她兩股顫顫,無端讓她相信姚蔣氏說的話是真的。
後來姚蔣氏雖沒毒啞她,卻將她關在屋子裡不見天日數年。五姐姚娡替她求情,姚老太太二話不說,請了個厲害的老嬤嬤親自看管著姚娡,再不許她接近自己。
姚蔣氏這一招著實厲害,她自此後見到姚蔣氏就害怕。實在是那方方正正的四堵牆,一個人也不許與她說話,若不是她因病痛自小就意志堅定,指不定早就給關瘋了。或許姚蔣氏的本意便是要將她逼瘋,這樣就算她出去亂說,也會被人當成瘋子看待。一個瘋子的瘋言瘋語又有誰會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