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二房一家子住過來的同時,成老太也接受了何桃的邀請,滿懷感激地住了進來。
也許外面已經戰火紛飛、血流成河,但是對於榕樹村的村民們而言,承元三十一年的冬天與之前的冬季實際上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如同以前的每個冬天一樣,忙碌了一整年的人們窩在家裡貓冬。只是今年討論的不是春節時該殺那頭豬,熏多少臘肉、香腸,也不是誰家開春了要娶媳婦、修房子,每家人都聚在一起猜測朝庭的軍隊什麼時候會來趕走長毛鬼子,這場戰爭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轉眼從得知戰爭的確切消息到現在已經過了將近兩個月了,榕樹村迎來了入冬後的第一場雪。
過去兩個月,第一個月內大荒地遭遇了五次流民侵擾,前四次每一次都被傅石帶領巨石衛打退了,在第五次被襲擊時,煩不勝煩的傅石命令巨石衛下了死手,來了多少人就被他們留下了多少條命,之後就再也沒有不長眼的人再敢來惹大荒地了。
傅泉和吳氏開始擔心兩個出嫁女兒的安危。
傅雨和傅玉兩個人嫁得相對比較遠,一個嫁到了在離榕樹村四十里開外的石頭場鍾家,一個嫁到了臨縣的十方村羅家。平時還能讓走街串巷的貨郎幫忙相互帶個口信,報報平安什麼的,自從戰事起了以後貨郎也不敢出去做生意了,傅泉他們跟女兒們完全沒了聯繫。
聯想到大荒地三番五次地被流民騷擾,傅泉擔心同是富農的鍾家和羅家也遭到相同的禍事,吳氏擔心得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吳氏越來越憔悴,傅石他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乾脆領著一隊巨石衛分別去了一趟兩個堂妹婆家。
嫁到石頭場鍾家的傅雨情況一切正常,可是十方村的傅玉就過得相對十分悲慘了。
石頭場是聚族而居,一個村子都是姓鍾的,外面來了流民也被村民們聯合起來打出去了。可是十方村就不一樣的,這裡的姓氏比榕樹村還要複雜,各家自掃門前雪,面對「外敵」的侵擾,只要不是找到自己頭上就當做沒看到。
羅家是十方村相對富裕的人家,羅家父母早亡,除了傅玉及其丈夫羅富、兒子羅正三口外,就只有一個剛滿十四歲的小姑子羅喜。
傅石帶著人到那裡的時候發現羅家的門都被人卸掉了,院子裡一片狼藉,屋裡傳來女人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
傅玉看到傅石就想見到了天兵從天而降一樣,哭著告訴他,就在他來之前不多久,他們剛被一群流民搶劫了,羅富被人敲了一棒子直接暈死了過去,家裡的糧食也被人搶走了,更過分的是,那些人還把她小姑子羅喜綁走了!
幸好傅石來得及時,聽了傅玉的話他就帶著巨石衛回頭去追,追了不到五里路就追到了那群強盜,把羅喜救了下來。
羅家已經是那種情況了,傅石當然不可能就那麼把她留在十方村了,乾脆把羅家一家四口帶回了大荒地。
何有梁也從傅家得到了啟發,一開始也把何家人其他人都接到了他這裡住著。他是出於一片好心,可惜別人不領情,準確說是不感恩,這其中就以天上地下老子第一的何志高。他把何有梁的好心當做了理所當然,住進別人家裡還對主人家——林春芽挑三揀四,雞蛋裡挑石頭地針對這個新孫兒媳。最後何有梁受不了,又把他們趕了回去。
何志高在門口破口大罵了半天,罵來罵去無非就是說何有梁不孝不悌,以後會被天打雷劈,巴拉巴拉……嗓門之響亮連在屋裡養胎的何桃也聽得一清二楚。
在他們走了以後,何桃趾高氣揚地走到何有梁面前說了句:「我早就跟你說過!」
何有梁訕笑了下,歎了口氣道:「是呀,你早就跟我說過,可惜我不撞南牆心不死啊!」
十二月中旬,榕樹村迎來了今冬的第一場雪。
大荒地一進十一月就燒起了地龍、火牆,不過為了節省煤炭、柴火,白天的時候只燒了遊樂屋的,一大家子聚在裡面聊天,男人們打牌,女人們做針線活。
傅家第三代如今已經有七人了,加上傅玉的兒子的話,大荒地就有了八個孩子。其中最大的就是如同患有多動症一般一刻也停不下來的傅婷婷,在如今的特殊情況下,她成了名副其實的孩子王。
雙胞胎最喜歡就是這個婷婷姐姐,自從傅婷婷住過來以後連何桃都不要了,一直跟在她屁股後頭搖搖擺擺地跑來跑去。
這讓何桃傷感了不已,跟何蓮抱怨說:「你看這他們倆,以前還一天到晚地要我抱抱呢,現在連看都不看我一樣了……」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後,卻沒聽到何蓮吭一聲,扭頭才發現何蓮根本沒聽她說話,出神地看著手裡的繡到一半的鞋墊,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麼。
「小妹,你咋了?」
何蓮看著她咬著嘴唇欲言又止:「大姐,我……」
「難道你還在想生意的事情?」,何桃之前跟她說過,今年冬天的生肖玩偶生意就交給何蓮,她早早地就把圖紙畫好了,誰知道突然起了戰事,生意也就成了泡影。何蓮不止一次地因為這個痛罵長毛鬼子。
何蓮搖搖頭,看了看吳氏小聲說:「大姐,我有事想跟你單獨說。」
何桃站了起來,她想了想道:「行,走,陪我出去走走。」
何蓮扶著何桃的手臂,姐妹倆慢騰騰地出了門。
屋外與屋內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寒風夾雜著雪花刮得人臉生疼,嬌氣的何桃拉著何蓮加快了步子,急沖沖地朝何有梁家走去,進了屋跟何有梁家和春芽打了聲招呼後,何桃拉著何蓮佔了一間屋說悄悄話。
「說吧,啥事?」
何蓮咬了咬嘴唇有些猶豫地說:「大姐,我不想跟磊哥成親了。」
「哎?」,何桃有些吃驚地看著她:「這從哪說起的?」
前兩天兩家人——何桃全權代表何蓮的娘家,已經在商量等戰事一結束就給何蓮和傅磊辦喜事,作為準新娘的何蓮一直保持著該有的欣喜和嬌羞,一點也沒有表現出丁點兒不情願,怎麼突然就冒出這個念頭了?
難道是婚前恐懼症?
何桃覺得自己必須得好好開導開導何蓮,現身說法婚姻並不恐怖,她自我感覺跟傅石的婚姻還是挺美滿的,可以作為別人羨慕的榜樣。
「成親了沒啥的,你別怕,你看我跟你姐夫過得不就挺不錯的嘛!」
何蓮打斷道:「那是因為姐夫的娘不在了!」
「哎?!」,何桃盯著何蓮,咋又跟婆婆扯上關係了?吳氏對唐妹三妯娌的好是人盡皆知的,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即將加入傅家的何蓮呢!
何蓮期期艾艾地接著說:「傅二嬸不喜歡我,我聽到她跟傅二叔說了,說我、我是掃把星……」
「什麼?!」,何桃差點沒跳起來,這三個字總是能戳中她的神經,傅石和她都因為這個吃了不少的虧,他們好不容易才看看擺脫了這個稱號,怎麼又會有人說何蓮是掃把星,說的人還是一向開明大度的吳氏?!
「你會不會聽錯了?」
「我沒聽錯,我聽得可清楚了!」,何蓮含淚搖頭。她一直覺得吳氏人很好,以為挺喜歡她的,沒想到她卻是這麼想她的。她不知道為什麼吳氏會這麼想,但是她既然知道了就不可能裝作不知道,就這麼渾渾噩噩地嫁給了傅磊。
她甚至懷疑不久以後吳氏就會提出來要她跟傅磊解除婚約,誰會娶掃把星回家?
何桃還是不願意相信,並不是說她覺得吳氏不會信這種無稽之談,傅石說過的,一開始吳氏和傅泉其實都很忌諱他的存在,傅泉還主動接觸過傅石,吳氏卻是等了好幾年時間,這期間二房沒有發生過禍事,她才改變了態度。對於土生土長的大齊人吳氏能做到這一步已經不錯了,何桃不可能用更高的標準來要求她,她之所以不願意相信是因為她不覺得有什麼事會讓吳氏覺得何蓮是掃把星。
「你不想嫁給磊哥兒就是因為這個?」,何桃問何蓮,如果這是唯一的原因的話,她覺得兩家人還是把話擺到明面上說清楚的好。如果這只是何蓮恐懼婚姻找出來的借口的話,兩家人還是應該好好談一談,當然不是取消婚約,而是將婚期推遲到一個雙方都可以接受的時間點。
何蓮點頭:「就是因為這個。」
何桃問她:「小妹,你喜歡磊哥兒嗎?」
何蓮面帶著紅暈點頭:「喜歡。」
「要是二嬸真的嫌棄你,雖然我還不能確定她是不是這麼想的,當然了,我並不是說不相信你,你也是無意間聽到的,有時候聽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可能是斷章取義,就是,就是聽了一截話……」
何蓮道:「大姐,我明白你的意思。」
何桃很鄭重地說:「我想說的是,你要因為傅二嬸放棄傅磊嗎?我覺得如果你真的很喜歡傅磊的話,應該是願意為他做出點犧牲的,當然了,我不並不贊成這種犧牲……」
何蓮再次點頭道:「大姐我知道你的意思……」
何桃看著她,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何蓮沉吟半晌後斷斷續續地說道:「我其實不知道……我一直知道磊哥喜歡我,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你們一直說我還不開竅,不懂這些,我確實不大懂。雖然我覺得自己也喜歡磊哥,但是我覺得我的這種喜歡,跟他的,跟你說的好似不大一樣。我覺得自己很喜歡他,可是,我還是不願意為了他就、就別的啥都不在乎了。咱們家,爹娘,我從小看到大,娘啥都聽爹的,爹啥都聽奶奶的,家裡就是奶奶說了算,她讓娘做啥娘就得做啥。冬天的時候,河水那麼冷,可是家裡所有人的衣服都是娘一個人洗,奶奶喜歡二嬸,至少比喜歡娘多,明明應該是娘和二嬸一起做的事情,就是因為娘不得奶奶的喜歡,所以就得她一個人做。爹一句話也不說,說不定他以前說過,奶奶沒有答應……總之,不被喜歡的媳婦子就得多幹活,我不想做過娘的那種日子。我想過好日子,我想過不愁吃穿的好日子,大姐你給我鋪子又把玩偶生意給了我,不就是為了讓我過這種日子嘛!我知道傅家也有錢,傅二叔賺了很多銀子,以後他們家說不定也會跟你一樣買奴才丫頭幹粗活累活。就算傅二嬸不喜歡我也不會讓我大冬天洗一大家人的衣服,我嫁給傅磊不會像娘一樣受累,可是整天跟一個不喜歡你的人住在一起,就算不受累也不會快活,現在我看到傅二嬸就覺得不痛快,渾身都不對勁,我不想這樣過一輩子……」
何蓮說話的時候,何桃一句話也沒有說,直到何蓮說出那句「我不想這樣過一輩子」她才「嗯」了一聲。
她以前一直跟何蓮說她有選擇的餘地,因為有一個「富裕又開明的姐姐」作為後盾,她可以隨心所欲,直到找到一個符合她標準的丈夫人選再成親。何桃心想如果不是因為被林八斤背過,何蓮還能有充裕的時間好好地選擇,也許最終她並不會選擇傅磊……
何蓮並沒有那麼喜歡傅磊,傅磊只是符合她擇婿標準,而且又恰好喜歡她。
「那你心裡是咋想的?真不願意這門親事了?就算傅二嬸不是那樣想的你也不願意了麼?」
何蓮搖頭:「願意,磊哥對我好,傅二嬸也對我好的話,我為啥不願意?可是,傅二嬸不喜歡我……」
何桃覺得何蓮的擇偶觀相當地消極,可是轉念一想,她自己也沒積極多少,她與傅石的婚姻也不是他們的主動選擇,而是被親人因為不同的原因湊在一起的,只是剛好這麼巧,他們正好都很中意對方……何蓮也可以這樣跟傅磊過下去,從一點點的喜歡開始,到最終舉案齊眉,相親相愛地過完下半輩子。
再想想,榕樹村這片就這麼大,適齡男女青年就那麼多,拋開傅磊何蓮又能選誰呢?
何桃道:「我會跟二嬸談的……」
何蓮再次打斷了何桃道:「不用了,大姐,我自己去說吧,你去說也不合適,傅二嬸是姐夫的親二嬸呢!」
何桃搖頭:「我不是說談退親,我想跟二嬸談談掃把星的事情,得先把這事情搞清楚了,然後再說別的。」
何桃找到吳氏,開門見山地問了這個問題,問她是不是認為何蓮是掃把星,為什麼會這麼想。
吳氏先是一愣,很快就反應過來,她跟傅泉私底下說的話被旁人聽去了。
「是的,我這話我確實說過。」,吳氏一點也沒有隱瞞,她也覺得沒有隱瞞的必要,這事情不說開了她心裡也不舒服。
當何桃知道這起因是因為她自己信口開河,她為了斷絕黃家的提親的可能性,說何蓮是掃把星,正好傅磊跟何蓮定親後不多久就「出了事」,前因後果加在一起才造成了吳氏如今的想法,她都不知該該做出什麼表情才好。
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何桃深吸了一口氣,嘗試著說服吳氏改變這個荒唐的想法,有她和傅石的事情在前,她以為應該會很容易的,可是吳氏這次卻展示出了她性格中頑固的一面,不管她怎麼說吳氏還是無法釋懷。
何桃說傅磊出事是因為他自己的選擇,跟克不克完全沒關係,吳氏就說如果不是有何蓮的話,林八斤就不會離家出走,傅磊更加不會為了阻攔他也跟上去了。
何桃又說她自己跟傅石,她就說那是因為他們兩個是特殊情況,兩個人的命都硬,所以才有了如今的平衡,她深信當初何桃放出去的所謂「負負得正」的理論,說他們倆有如今的美滿日子是因為他們改了命了。
何桃跟她說所謂「掃把星」、「命硬」只是迷信而已,鬼神之說不可信,她就提藍瓶冤魂作祟的事,又說雙胞胎的童子命,她反問何桃:「如果你不信這些,為啥當初會帶冬枝、冬葉去高堂寺,為啥大年裡還去添香火錢,為啥都打起仗了來了,你讓人去買東西的時候還記得買了一堆的香蠟紙錢,每天早上給冬枝、冬葉的童子像上香?」
何桃無言以對,吳氏用她自己的言行來反駁她,她還能怎麼爭辯?
「那阿蓮跟磊哥兒咋辦?」
吳氏聽了很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反問道:「啥咋辦?該咋辦就咋辦!」
何桃試探著問:「是退親麼?」
吳氏沒好氣地說:「退親?老ど那性子,你覺得他會答應退親?」
「但是,您不是覺得……」
吳氏歎了口氣道:「是,我是覺得何蓮是掃把星的命,可是擋不住那傻小子喜歡啊!你看他那沒出息的樣子,成天就跟尾巴似的跟在何蓮屁股後頭……別說是被克了,就是讓他為了何蓮去死他都願意。我還能咋的?兒大不由娘啊……」
吳氏感慨了一句,抬手擦了一下眼角的淚花。
何桃一頭汗,頓時心裡各種滋味,吳氏真是個,怎麼說呢,奇怪的人!迷信又開明,矛盾又統一,她完全找不出一個合適的形容詞來。
「二嬸,聽到這話的是何蓮,她知道你不喜歡她,不願意跟磊哥成親呢。」
吳氏是個直接的人,何桃也不拐彎抹角了,把何蓮的顧慮說了。
「換做是我我也不願意。」,吳氏淡淡地說了一句。
何桃挑眉看她,難道吳氏打的主意是讓何蓮自己知難而退,主動提出退親?她陰暗地想,不然的話怎麼會就那麼巧,剛好讓何蓮聽到她說的那些話了呢?
吳氏接著說道:「你跟她說,不用擔心這個,我不會因為這個折騰她……我跟你二叔說好了,等老ど跟何蓮成親後就讓他們分出去單過。」
說到這裡吳氏頓了一下,然後很是沉重地說:「我總不能為了一個兒子害了另外三個兒子,他們倆自己過,日子過成啥樣都跟另外幾房人沒關係。說不准他們倆能跟你和石哥兒一樣,照樣過得紅紅火火的呢!」
何桃對上吳氏複雜的眼神,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訕訕地一笑,附和道:「是呀……」
也許她之所以會這樣後退一步接受這樁事,就是因為她心底其實對所謂的掃把星言論已經有了懷疑,只要傅磊和何蓮的日子過得平平順順的,她就會徹底放開吧!
世上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何桃覺得這件事能道這個程度就算是完美解決了,可是何蓮聽說了她轉述的話後卻沒有明確地表示自己是否還願意繼續履行與傅磊的婚約,何桃表示自己無能無力了,她只能用一句老話來安慰自己,讓時間發揮它的魔力吧!
在這場所謂的退親風波中,差點被退親的傅磊從頭到尾一無所知,依然每天屁顛顛地跟在何蓮屁股後頭。
何桃每次看到他都會不由自主地感到同情,同情完了還會跟不知世事的雙胞胎進行思想教育——「誰先認真誰就輸了」,她自我安慰這也是早教的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