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苟延殘喘一年之久的大周氏終於嚥氣了,村裡人說她是得償所願,等到孫子中了秀才才放心去了的,這算是喜喪。
何桃也覺得這算是喜喪,雖然大周氏癱瘓在床口不能言、身不能行,不可能在起什麼蛾子讓她煩心,但是她總覺得大周氏活著本身就是件讓人心煩的事情。不過名義上畢竟是她的親奶奶,她還是得做足了全套戲碼,披麻戴孝哭喪守靈去。
何有梁的感覺卻十分複雜。可以說在大周氏全癱那日起所有人就在等著她死,他幾乎是已經把她當成了死人,可是她真的死了後,他心裡卻並沒有放鬆的感覺。
他惱恨大周氏任由別人傳他的壞名聲不為他辯解,氣她為了有前途的何有田挪用了他的婚嫁銀子,也因為她千方百計地想在何桃身上佔便宜覺得有這樣一個奶奶十分丟人,但是,他心裡也是記得小時候大周氏把他叫到一邊,瞞著家裡的其他人偷偷給他肉吃,也記得有年冬天家裡做不起棉衣,大周氏把自己的棉衣拆了給他做了小棉襖,還記得大周氏覺得打鐵辛苦寧願家裡每人少吃一口也不讓他去做鐵匠學徒……
從大面上看大周氏是個很好的掌家人,如果不是她的精明算計,何家依靠那點產業是養不活十來口人的,但是也正是因為精於算計,她把每個人何家人的人格、喜好都剝奪了,當做了牽線木偶一般的任由她擺弄,讓誰跪誰就必須得跪,讓誰趴下誰就不能站著。
尤其是在小陳氏當家後,一對比就更清楚了,小陳氏性子軟綿,壓不住人、頂不住事,連米糧安排都拿不定主意。何家的糧食有限,以往大周氏管家的時候,是把一年三百五十六天的開銷都算計清楚了,大家雖然每年只能在過年的時候吃幾天痛快飯,可是卻沒有出現過斷糧的情況。可是如今,這才七月中旬,麥收過了不到兩個月,何有梁就說聽小陳氏找人借糧食了。
雖然說情況特殊,上面有兩個老的要看病、吃藥,小陳氏也太經不起事了。
「小哥,你黑著個臉做啥啊?」,何蓮戳了戳何有梁的手臂,隨即又想起來他們現在是在回家哭喪的路上,她伸手搓了搓自己的臉,也做出了個苦瓜臉,然後又扭頭跟何桃說:「大姐,臉,要不高興!」
何桃聽了從善如流地擺出了張要哭不哭的臉:「這樣?」
「對,就是這樣!」
何有梁無奈地笑了笑,他覺得自己奶奶這輩子活得真夠失敗的,到她死這天她的親孫女們居然是要裝才能裝出傷心的樣子。這裝的人裡面也包括了他自己,他雖然想起大周氏覺得五味雜陳,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他並不傷心!
到了何家的大門口,姐弟三人都很有默契地整了整表情,呼了一口氣才踏進院門,誰知道進去以後就看了一出鬧劇。
穿著孝服的何花站在堂屋裡對著小陳氏大罵:「一定是你沒照顧好娘,娘雖然不能動,但是她這一年來都是好好的,咋可能說走就走了,肯定是你,就是你,就是你嫌棄娘是累贅了,照顧不上心了,她才去了的,你這個不孝不義的狠毒女人……」
何有梁快步上去擋在了小陳氏身前,冷冷地說:「姑姑,您就別鬧騰了,照顧奶奶也不是我娘一個人的事,二嬸、大嫂、二嫂都在幫忙,我爹和二叔也在照看,難道是所有人都合起來對奶奶不好嗎?」
他明白何花完全是在遷怒,就是因為他不肯娶周可心。不過,何花倒是也沒有說錯,俗話說得好,久病床前無孝子,一開始小陳氏狠照料大周氏還是很上心的,可是小周氏、張大花、王瓊花都捏著理由不幫忙,何富國和何富家兩個又是男人不夠細心,小陳氏一個人能堅持一個月、兩個月,也堅持不了一年,後面她也就只能做到面上過得去就算了。
「你……」,何花被何有梁頂得說不說話。難道她還敢說是所有人合起來的嗎?她憤憤地轉身,拉著站在旁邊看腳尖的百無聊賴的周可心往堂前一跪,一邊哭一邊說:「娘啊,你咋就這麼狠心啊,你閨女回娘家還要被侄子指著鼻子罵啊,娘啊,我苦啊……」
何有梁只覺得諷刺,大周氏生前那麼偏疼何花,可是他覺得何花如今也沒有幾分真心,她哭只是因為以後少了一個為她撐腰的人。
大周氏的葬禮辦得很冷清,壽棺壽衣是她自己早就備好了的,不算差,可是別的東西也就是那麼回事了。她與德高望重的太叔公不同,她留在眾人心裡的印象就是個十分摳門、略顯刻薄的老太太,誠心來祭奠她的人並不多,村裡人只是看在親戚鄰里的情面上來上一炷香,跟何富國等人道一句節哀順變。
現在有正值酷暑時節,何家人怕屍體出味,只打算停靈三天後就下葬。停靈期間何有梁和何蓮一直住在何家,而何桃和傅石就每天上下午各點卯一次就算完事了,中間也沒再出過什麼突然事件。
何桃沒讓雙胞胎去露過面。迷信、迷信,沾上了邊以後就會越來越信,自從因為雙胞胎的原因「信佛」後,何桃也多了很多忌諱,她才不願意讓寶貝閨女們來見大周氏這個親手殺死過一個曾孫女的狠毒外曾祖母呢,而且,她每天守靈回家後還要特意換身衣服,上柱香去去晦氣才敢去抱雙胞胎。
喪禮完成後,何有梁和何蓮要走的時候,何富國突然叫住了他們,塞給了何蓮一個小荷包。
「是啥?」
何蓮疑惑地打開一看,居然是那副被大周氏搶去的銀耳鐺。
「剛才收拾你奶奶的遺物時發現的……」
「我還以為她賣了呢!」
「是啊,我也以為你奶奶賣了。」
何富國真心不明白自己老娘到底是咋想的,家裡好幾次「急需用錢」,大周氏出去借過,訛詐過,但是卻沒有變賣這幅耳鐺。他一開始看到的時候還想,難道娘是打算以後還給蓮兒的嗎?不過,他自己都覺得這想法太過可笑。
大周氏已經死了,答案是什麼也沒人會知道了。
「幸好沒賣!」,何蓮突然笑了起來,拎著耳鐺晃了晃道:「這是我的第一件首飾呢!」
何富國也跟著笑了起來,他想起那年何蓮剛得到這幅耳鐺的時候,迫不及待地戴起來給他看的情形。這才一年而已,啥都不一樣了,如今小閨女看到他也不會像從前那樣撒嬌了。
他搓了搓臉,掩下了複雜的思緒,又對何有梁道:「你跟春芽的婚事,你想想咋辦,是在熱孝裡辦呢,還是挪到明年去……」
何有梁點頭:「嗯,這事我得跟林家商量商量。」
原本兩家商議好了,等十一月底春芽及笄之後就辦喜事的,現在看來肯定要換日子了。
離開何家以後,何蓮迫不及待地將耳鐺掛了起來,指著耳朵問:「小哥,我好看嗎?」
「臭美!」
「我是姑娘家嘛,當然愛美咯!再說了,我才不臭美呢,我本來就好看啊!」
「真是啥話都往外說,你呀小心以後嫁不出去!」
「我才不怕呢,我現在自己能賺銀子!哼,嫁人又啥好的呀,你看咱娘就知道了,又要被婆婆管,還要挨小姑子的罵,以後我乾脆不嫁人了,我啊就養很多的豬啊雞啊,賣了換銀子,早上數一遍,晚上數一遍,我還要給自己做很多很多好看的新衣服,買很多很多的首飾,每天換著穿換著戴,多開心吶!」
「你瞎說啥呢,姑娘家咋可能一輩子不嫁人啊,這話以後可別隨便說了……」
「哎呀,知道了,小哥你真囉嗦……」
兄妹倆說說笑笑地回到了大荒地,何有梁一進門就要去找倆寶貝侄女,誰知道被何桃堅定地拒之門外,一定要讓他去換衣服焚香才能碰雙胞胎。
「哎?!你咋把這個翻出來戴上了啊?」,何桃說話的時候發現了何蓮耳朵上的耳鐺。這東西買了一年多了,也沒見何蓮戴過,大周氏一死她就翻出來了,這是有多恨大周氏啊!
何蓮當下就把來龍去脈跟何桃講了。
何桃聽了忍不住罵了一句:「真是不要臉到家了!」
何有梁開玩笑道:「大姐,你可別說死人的壞話啊,這還沒過頭七,奶奶的魂還沒走遠呢!要是讓她聽到了,說不準回來找你的哦!」
何桃一聽汗毛都豎起來了,擰著何有梁的胳膊罵道:「呸呸呸,你個大烏鴉嘴,你趕緊給我呸三下,快點,快點!」
何有梁只能呸了三下,何桃這才鬆開了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何有梁的這番話,何桃當天晚上就夢到了大周氏。
何桃仗著是在夢裡,叉著腰指著大周氏破口大罵,罵她為老不尊、死不要臉,大周氏也不還口,只是緊抿著嘴唇死死地盯著何桃,眼神很是鄙視,似乎在說「我就這麼著了你能把我咋樣」。何桃怒了撲上去就要打她:「我早就想這麼幹了!」
祖孫倆扭打在一起,何桃使出吃奶的勁兒想扇大周氏一巴掌,但是無論她使多大的勁兒,就是打不到大周氏,或者就算看上去像是打到了,但是一點聲響也沒有,就跟打在棉花上似的,她越打心裡越急,怎麼就是打不到呢?!
第二天天沒亮何桃就醒了,她一睜開眼睛就想起晚上的夢,一翻爬了起來,媽呀,難道真被何有梁那個大烏鴉嘴說中了,大周氏來找她了?!
她這麼一想頓時覺得遍體生寒,渾身都是雞皮疙瘩,她趕緊去推睡得正酣的傅石:「石頭,石頭,你醒醒……哎?!」
「媳婦,你咋啦?」,傅石眨著眼睛坐了起來。
「你臉咋啦?」,何桃掰住傅石的腦袋,這一臉的巴掌印是咋回事啊?!
傅石打了哈欠,又搓了搓眼睛,這才慢騰騰地說:「你還說呢,也不知道你昨晚上做啥惡夢了,逮著我就打了十幾個巴掌,還特別用勁……」
「……」,何桃沉默了一陣後,很是深沉地說:「我覺得我昨晚上被奶奶上身了……」
「呸呸呸,大清早你說啥呢!」,傅石伸手拍了她腦袋一下,又使勁兒地揉了揉她的頭髮道:「我不是跟你說過嘛,我煞氣重著呢,就算厲鬼見著我都要繞道走,你奶奶還是個新鬼,遇上我估計還要抖三抖呢!」
傅石的自黑成功說服了何桃,她當下就決定把這個事情當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來看待,不過起床後她還是無比虔誠地給堂屋裡供奉的佛像上了一炷香,讓他們保佑大周氏順利下地獄去!
不過這事到底是在她心底留了點疙瘩,接下來的幾個晚上她都睡得不安穩,每到了半夜總會醒來一次,於是,第三天晚上她半夜醒來後,聽到了一陣小孩的哭聲,而且,還是從院子外面傳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