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放下,便沒有了執著之心,所謂無慾則剛,這一刻,趙然對此深有體會,他踱步門外,看著對面和左右廂房中那些來來往往的經堂師兄們,望著黑夜中廂房內逐漸亮起的燃燈,心情格外輕鬆。
嗅著春末清新中略帶濕熱的氣息,他的思路也更加清晰起來。直接去向宋巡照、張典造和劉經主他們解釋,說自己不想當什麼門頭、庫頭之類的話肯定是不行的,那會被對方認為是你不願意出力幫忙,為今之計,只有去和於致遠解釋,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他,以於致遠對自己一向的關照,他定然會理解自己,把讓自己出任客堂門頭的念頭打消。
除了於致遠那頭,還可以在陳靜主這邊使點手段。既然陳靜主是個講究先來後到的人,是個秉持程序正確的人,是個不走歪門邪道的人,是個大公無私的人,那就去恭維他、讚美他,促使他保持住自己的理念。甚至可以去向他認錯,把自己走後門的惡劣思想予以坦白,告訴他自己決定洗心革面,好好讀經,為他的堅持再加一份厚重的力量!無論陳靜主如何斥責自己,也務必要誠心受教!
只要自己什麼都得不到,那就什麼都不用付出,宋巡照、張典造、劉經主,你們也別指望我了,自己的道自己走吧!
主意已定,趙然立即付諸實施。於致遠不在,他首先便去登門拜訪陳靜主。
陳靜主正在屋內藉著油燈讀經,趙然沒有見到預想中的冷峻斥責和勃然作色,相反,陳靜主顯得很是可親。他擺手讓趙然坐在身側,然後微笑著想要幫趙然沏茶。
趙然連忙自己動手,先將陳靜主的茶水注滿,又自己沏了一盞,這才斜著簽坐下。
這回陳靜主臉上作色了:「好好坐,坐踏實了!」
「是。」趙然連忙坐正身子。
「喝茶,別跟我這兒客套!該如何都隨意,我素來與師兄弟之間相處是不拘禮節的,這個你清楚。」
「是,師兄平易近人,這個同門間都曉得!」趙然連忙端過茶水喝了。
見陳靜主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趙然略一沉吟,便開始提起話頭:「師兄,今番憊夜而來,實在是多有叨擾……」
陳靜主擺手道:「趙師弟你又客套了,你我之間沒那麼多講究,我這裡隨時歡迎你,嗯?」
陳靜主的熱情和客套與他預想中的場面有很大出入,趙然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說,猶豫片刻,還是決定按原計劃承認錯誤。
「師兄,我是來認錯的……」
「趙師弟說哪裡話?」陳靜主再次將趙然的話頭打斷,微笑道:「你的事情,昨日蔣師兄和劉師兄與我談起過了,想去客堂是不是?」
「是,我知道自己這麼想不應該……」
「也不能說不應該,有上進之心、有進取之意是好的。年輕人嘛,沒有鴻鵠之志,哪裡可以展翅高飛?你有這份志向,我是很讚賞的!」
對於陳靜主的「讚賞」,趙然心裡暗罵,嘴上卻只能表達感激,並表示「師兄謬讚了」,他在等著聽後面的「但是」。
「但是,師弟畢竟剛入無極院兩年多,嗯,確切說,入我經堂才一年多吧?時辰太短!論資歷,你是最淺的,論學識,馬致禮師弟、方致和師弟也不在你之下,若是貿然簡拔你,經堂如何服眾?你將來又如何與諸位師兄們相見?為了一時的遷轉而得罪了整個經堂的師兄,不值得啊!」
趙然連忙起身受教:「是我想差了,師弟我畢竟年輕,做事情任性胡為,只顧眼前,不計將來,凡事不深思熟慮,想問題只流於表面。經過一天來的自我反思和自我剖析,我深刻認識到,自己的行為是完全錯誤的。有遷轉之心,是我貪圖職權的直接表現,公然索要職司,是違背組織紀律的非正當行為,置師兄弟們於腦後,是不團結同道的錯誤舉止。今日來向師兄稟明自己的錯誤,希望師兄能夠多多幫助我、批評我、指點我,回去後我會繼續深入地開展自我批評,洗洗澡、照鏡子、正衣冠,進行認真的對照檢查,將自己身上的問題剖析出來,找到根源、觸及靈魂,進行積極健康的思想鬥爭,清洗思想和行為上的灰塵,從而予以逐一整改……」
一番話說得陳靜主目瞪口呆,捲著舌頭不知該如何應對,只是「啊」、「嗯」、「哦」、「呵呵」,完全跟不上趙然的語速了。
「……所以,我完全同意靜主師兄的觀點,對於自己的不當行為表示堅決悔改,希望師兄將來繼續對我加以深刻監督,一旦發現我的思想出現不當苗頭,立即予以提醒和制止!比如這次,我決定將遷轉客堂門頭的機會讓出來,先讓馬師兄或者方師兄他們接任,以團結同道師兄,自己要繼續努力學習,爭取以良好的精神風貌迎接未來更大的挑戰!」
「啊……那個……師弟說得好啊,唔……其實師弟也不需妄自菲薄,師弟的才幹,在經堂內還是卓異的嘛。說起來,師弟入經堂僅僅一年多,歲考月考從來不下一等,說明師弟你是用了苦功的,這一點,蔣師兄也好、劉師兄也罷,包括我,都是不可否認的。再加上師弟是近年來院中少有的、接受過華雲館明嘉獎之人,單只這一條,其實要升任管事職司,也不是不可以……」
陳靜主慢慢將思路重新理順,恢復到自己原先設定的軌道上,見趙然正在凝神傾聽,當下微笑道:「之所以先前反對,其實是為了師弟你的遷轉之路更加順當,非是對師弟你有什麼看法……」
趙然再次起身:「多謝師兄回護之意!」
陳靜主示意趙然坐下,又道:「客堂門頭雖為顯職,但太過招搖,師弟若是貿然出任,我以為極不妥當。不知師弟有沒有想過,就在經堂之內遷轉呢?」
「啊?」
「不瞞師弟,師兄我在經堂內已熬得不少年月了,有些倦了,想去別的執事房試試,以求重新振作之心。只是我離開經堂之後,這靜主職司卻空落無人,我委實放之不下。師弟課業卓異,不知是否願意接任?若是願意的話,我一力向蔣高功舉薦便是。靜主職司雖比不得門頭那般豐厚,但清貴之處更勝一籌,同樣是個好去處,不知師弟意下如何?」
這個神轉折讓趙然頓時愣住了,他完全沒想到事情會演化到這個地步。正如陳靜主所言,靜主和門頭相比,油水確實是比不過的,但一個是講經教授,一個是迎賓司儀,從前程而論,靜主顯然更為道門所重視一些,出身也更加「更紅苗正」一些。
從趙然內心出發,他當然更願意選擇輕省一些的靜主,而非瑣事纏身的門頭,至於收益,趙然目前還真不太在意。
這一刻,趙然由大悲而大喜,直如坐了過山車一般,真想撲上去抱住陳靜主大啃一口——大哥你鬧的這是哪一出?早點講明白不好麼?
不過他很快冷靜了下來,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個道理他非常懂。
「當然,這暫時只是我的想法,雖說上頭已經有了將我調出之意,但不到最後,都作不得準。俗語雲人往高處走,就算調走了,若是不能有所陞遷,那我也不好走,否則這張老臉往哪兒擱,趙師弟你說是不是?」
「呃……是……」趙然已經漸漸感到了幾分危險。
果然,陳靜主身子微微前傾,伸手輕輕拍在趙然肩上,低聲道:「聽聞趙師弟與館閣之處那些仙長們淵源頗深……」
趙然呆呆地看著腳下的地面,他已經麻木了……
感謝yangzhigang兄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