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現實,趙然選擇了暫時向四叔低頭,打算把田產賣給四叔。既然下定了決心,他這一覺就睡得特別踏實,直到日上三竿才醒轉過來。
吃罷早飯,趙然準備前往四叔家。出了門,拉開小院外那半人多高的簡易竹籬,抬頭就望見趙大叔提著個包袱往自己這邊趕。
「大叔怎麼來了?」趙然問。
「三郎,快些走!」趙大叔一臉急色,將肩膀上的包袱直接塞到趙然懷裡,拉著趙然就要往外跑。
趙然很是納悶,不知道趙大叔這是什麼意思。趙然已經十八歲了,他不想走,趙大叔還真拽不動他。不得已,趙大叔只得停下來,三言兩語將事情來由匆匆講述一番。
今春的早些時候,龍安府西邊松藩衛境內的川陵銅礦發生礦難,死了百多個礦工。川陵銅礦是皇產,這事兒歸川西宣慰司鎮守太監管。於是鎮守太監趙德向龍安府下令,征發徭役,以補足礦工缺額。石泉縣攤上十二個名額,而趙莊就不幸被抽中一簽。
以往遇到類似非正常徭役時,老族長都會從族產中拿出錢來,上繳官府徭役銀,以免除服役。但今日早晌的祠堂公議中,新任族長的四叔卻沒有遵循慣例,而是正常指派人力服役。本來輪序也輪不到趙然這一戶,但排在他之前的兩戶村民卻都在「近日」內走訪親戚了,並不在莊中。縣上給出的期限又緊,於是趙然便成了悲劇。
「三郎,這是老四的詭計,要是去了川陵,可就不一定有回來的那天了!」趙大叔急得直跺腳,連番催促趙然趕緊逃走。連趙大叔這種直愣愣的莊戶人都能看出來,趙然豈能不知這是四叔藉機謀私?看來四叔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收下自己的田產了,而只要用好了這個機會,甚至很有可能分不出就可白得三畝良田!
去川陵銅礦服役一年,這豈是鬧著玩的?真要去了,估計就回不來了。趙然甚至猜測,也許自己根本就走不到川陵銅礦,只要四叔花點小錢,自己「病歿」於中道也是常事。
「族中公議為何不叫我?」趙然問。
「哪個曉得?好端端的在地裡幹活,就被叫去祠堂了,若是早知道,定然要來知會你的。你就沒看出來?人家這是鐵了心要整你!」
「走?往哪裡走?」趙然一臉頹然。要出縣境是不可能的,沒有縣裡開具的路引,趙然哪兒都去不了。
「去山裡躲上幾日,過個十天半月的再回來,到時候就說你去山裡採藥了。一切等熬過這幾日!」
趙然仔細想了想,趙大叔的方法很簡單,卻也很有效果,既然排在自己之前、本該輪序去服徭役的那兩家都能「走訪親戚」,自己為何不能「進山採藥」呢?
想罷,趙然也不廢話,接過趙大叔遞來的包裹和竹筒,拔腳就走,沿著小徑直往後山方向去了。鑽入山林之前,趙然再次回頭下望,就見趙大叔仍然站在自家破院子前,舉目張望,見自己回首,又急得連連揮手示意,讓自己快些走。
趙然深吸了口氣,猛地一頭子扎入了山林之中。
包裹內有一摞硬糠餅、幾塊地瓜干、數根老鹹菜,省著吃能夠撐上三五日沒問題。趙然肩膀上挎著包裹和竹筒,手上提了根折來的樹枝,一邊探著腳下的草叢灌木,一邊徑直前行。林中多蛇蟲,打草驚蛇是最基本的行路方式。
這個世界的原生林要比穿越前那個時代的次生林茂盛得多,草也長、樹也密,很不好走。一直走到天光漸黑,趙然才來到此行的目的地——在一處坡頂上,上下兩塊巨大岩石壘在一起,折疊處的夾角剛好可以擋雨避風。
趙大叔的考慮很是周到細緻,包裹中除了吃食外,還有火折。趙然拾了些樹枝和敗草,壟在一堆點燃,先將腳下的巖壁烤了烤,又在附近的大樹上摘了些大葉子,同樣烤乾後,墊在巖壁上,這就算弄了個簡易的床墊。
取出硬糠餅,架到火堆上烤軟,就著竹筒裡的水吃了下去,再啃兩口鹹菜,一餐飯就告解決。
躺在火堆邊,趙然雙手枕在後腦勺下,仰望著滿天繁星,遙想傳說中的仙蹤神影和洞天福地,趙然很快便沉沉入睡了。
趙然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身披紫金道袍,腳踩五色祥雲,手中掐訣,念了聲「去」,一道劍光便斬斷山嶽,殺得萬妖驚懼辟易,引得眾神紛紛遙拜致敬,惹得無數美貌仙子衝自己連拋媚眼。就在他大發神威之際,忽然前方來了一個魔頭,使的是碩大的金箍棒,看相貌竟然是齊天大聖孫悟空。只見孫大聖掄起金箍棒向自己當頭砸下,氣勢驚人,沛莫能御。
趙然連忙使出移形換影之法,連連閃避,卻始終躲不過去,最後還是被金箍棒狠狠砸在了肩頭。那疼痛感竟然如此強烈,趙然「啊」的慘叫一聲,卻被驚醒了。
睜開眼一看,卻見黑夜之中,六七人舉著火把圍在自己身前,其中一個提著棍子往自己腿上又狠狠打了一記,竟是四叔家的管事趙五。兩條大獒狂吠著往自己身上撲,若非被人死死拽著,早就衝了上來。
趙然心裡那個悔啊,他拍了拍自己腦門,暗道怎麼就忘了人家有狗這麼一出了呢?
「五哥這是作甚?」趙然沖趙五賠笑。
「跑?接著跑啊?」趙五冷著臉哼哼。
「這話從何說起?我是進山採藥來著……」
「別說這些沒用的,怎麼個究竟你自家心裡清楚!逃避朝廷役力——你是念過書的,難道不知這是潑天的大罪?莫非真想嘗嘗充軍發配的滋味?你逃了不要緊,可連累了莊裡怎麼辦?都是親族,你就不為族裡考量考量?大半夜的,連累我兄弟幾個一番辛苦,覺都沒得好睡……走吧,莫非還要我兄
弟幾個將你綁起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趙然也光棍,不再廢話,直接起身就走。到了第二天晌午,一行終於返回趙莊。趙然央告趙五,說是自己願意變賣田產,只求不去服役,趙五卻不搭理他這茬。趙然明白了,四叔連銀子都不想出了。
趙然被帶到四叔家的柴房之中關了起來,事到如今,趙然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只能躺在乾草堆上繼續睡覺。到了晚間的時候,自有四叔的家僕送來吃食,雖然吃食粗鄙,卻也能勉強餬口。趙然也不客氣,吃完以後接著躺下繼續休息,心裡開始盤算著去的時候一路上應該怎麼保全自身,安然抵達川陵。
第二天的一早,柴房門再次打開,這回卻不是送吃食了。趙五站在柴房門口,冷著臉喝了一聲:「上路吧。」他身後跟著幾個壯漢,惡狠狠的盯著趙然。
趙然吃了一驚,旋即釋然,趙五這句話應該不是要害自己性命,無論怎麼說,私刑處死自己,這是大明律所不允許的,想來四叔也不會這麼幹。這句話應該就是本義——這是到了出發的時刻了。
路過莊頭的時候,許多莊戶都立在田間地頭目送趙然,沒有人說話,趙然從他們木然的表情中也分辨不出他們心思——除了趙大叔和趙大嬸。
趙大叔擠過趙五,往趙然懷裡塞了兩個饅頭,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來,眼眶卻紅了。趙大嬸站在一旁直抹眼淚。
趙然接過饅頭,小心翼翼的納入懷中,沖趙大叔輕輕叫了聲「叔」,又看著抹眼淚的趙大嬸喚了聲「嬸子」,最後咬著嘴唇道了句「你們多保重」。
趙五冷笑著看完這一幕,然後沖四周嚷嚷:「都散了吧!」帶著兩個壯漢,押著趙然離開了趙莊,他們的目的地是百里之外的石泉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