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那女人一定已經……
身形一閃,白色的袍角輕揚,男人的身影飛馳而去,可一轉眼,他又掉過頭來看著那宮女:「她去了哪裡?」
還不等那宮女反應過來,男人眉目一凜:「我問你,她往哪個方向去了!」
宮女嚇得猛一瑟縮:「哦……哦……那……那邊……」
待她回過神來,哪裡還有男人的影子?
妖冶抱著懷中的銅盆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自己究竟跑到了哪裡,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回倚蘭閣——帶火兒回家。
緋紅的身影一路跌跌撞撞,不知流了多少淚,不知碰了多少人。
終於回到倚蘭閣,就看到墨蘭又急又愧地站在倚蘭閣的門口,視線觸及歸來的妖冶,眼中一喜,卻在看到她滿臉淚水的剎那,倏地一驚。
「郡主……郡主你怎麼了?你不要嚇奴婢啊……」
小丫頭的聲音中帶著濃濃的哭腔,妖冶卻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就像是沒有聽到她的話一樣,兩眼無神,怔怔地不知在看什麼。
抱著那銅盆來到一株只剩敗葉的蘭花旁,妖冶緩緩地蹲下了身子,揭開布帛的瞬間,淚水完全模糊了視線。
就連墨蘭,在看到懷中那只斷了氣的火狐之時,也不禁「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早在郡主讓她抱著火兒跑的時候她就知道,火兒一定是要出什麼事了。可是她才跑了沒多久,就被迅速趕來的官兵抓住。也許那時候她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可當郡主哭著喊著求六皇子的時候她就知道了,完了,火兒一定是碰到麻煩了。
現在,果然。
活生生的火兒,再次回來,竟是滿身鮮血的一具屍體,連模樣都讓人幾乎認不出……
妖冶抬手抹了一把眼淚,竟直接挽起了袖袍,以手刨土。覆在表層的積雪被她用手掃開,雙手凍得通紅,她卻彷彿是沒有知覺一樣。墨蘭見狀,也忙跟著一起動作起來。主僕二人就這麼淚眼斑駁地用那土來出氣,用力之大,非但將那十指蔥蔥上沾滿了泥土,甚至在指尖處滲出了殷殷的血色。
好不容易刨除一個坑來,妖冶卻又捨不得,顫著雙手將盆中火狐緩緩抱出,用力地揉在懷中,彷彿要嵌入骨髓一般。
「郡主……」
墨蘭哭著推了推女子的身體,她卻一個勁兒地搖頭,不知道過了多久,女子的情緒才稍稍平復了些,萬分不捨地將懷中的火狐擺進了適才挖好的泥坑中。
「墨蘭……」
女子幽幽地喊了一聲,嗓音沙啞得根本就不像她,墨蘭怔怔地看著她。
「如果不是我去招惹張如月,火兒就不會死。你說,火兒會不會很恨我?」
「不!」墨蘭拚命搖頭,兩眼通紅地看著她,「不會!郡主不是說火兒是你的孩子嗎?天底下哪有孩子會怨自己的父母呢?」
「墨蘭說的對!」喘著粗氣的男音驟然響起,主僕二人皆是一驚。男人的話還在繼續:「更何況,火兒根本就沒有死,又何來的怨恨?」
原本蹲著的兩人俱是一震,墨蘭險些就沒穩住身子坐到地上,妖冶卻是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瞪大了雙眼看著他。
「你這話什麼意思?」
說完,她才注意到男人手中抱著的那只火狐,原本就愕然的眸子瞪得更大,瞳孔一縮,身形猛地晃了晃。
「這是……」
男人微微一笑,接過她的問題:「你的火兒。」
說罷,他拾步朝著女子走去,緩緩地抬起手。
妖冶的手伸到一般就頓住了,滿眼不可置信地看著被他舉高的緋色絨球,破碎地呢喃出聲:「火兒……」
那絨球似乎是感知到了她的呼喚,從男人手中一躍跳上她的肩頭,伴隨著幾聲專屬於它的叫喚,不斷伸出小巧的舌舔舐女子的臉頰,將那透明的點點晶瑩掃了個遍。
「火兒……」女子彷彿是這才反應過來,猛地一把將它從肩上揪了下來,按在懷中拚命地揉捏,緊緊箍住,若不是皓月調侃了一句「火兒要被你掐死了……」,恐怕她是不會捨得放手了。
墨蘭欣喜地抽噎了幾聲,識趣地離開。
「瞧你激動的,蕪星當時不是說了還有三個時辰的時間嗎?」皓月嘴角溢出一絲溫柔的淺笑,袖袍中的手動了動,又猶豫片刻,才緩緩地抬起,揉上女子凌亂的髮絲,又將她眼角處的淚痕拭去,「哭得難看死了!」
妖冶紅著眼瞪了他一眼:「又沒讓你看!」
男人沒有如同從前那般氣得跳腳,見她終於恢復了些,一顆懸著的心才稍稍安定下來。
火狐能解寧闕的事並不是他告訴那個男人的。
因為他知道,這個女人絕對不會同意。
所以寧可違背一個醫者的心,他也瞞住了一切。
可不知道為什麼,男人還是知道了,且還是讓她傷心了、流淚了。
親眼見著她跪在那裡求那個男人,他卻無能為力,他真的好恨自己為什麼不能想出別的辦法去救張如月!身為人人追捧的神醫,他從未像那一刻那般質疑自己的醫術!
明明她從來都很堅強,可是這一次,她卻哭得像個孩子。也就是那一刻,他才真的知道火兒在她心目中究竟有多重要。
可那個男人也是愛她的不是嗎?為什麼要一次次地讓她哭泣呢?
若是他,就絕對不會!
別人怎樣關他何事?別人是死是活與他何干?
只要這個女人開心,就算是摘下天上的星星,他也絕無二話!
幸好,那個男人在從她這裡搶走火兒的時候還派人去尋其他的火狐了。也幸好,在最後一刻,被底下的人尋到了。不然,他真的不敢想,不敢想這女人會難過成什麼樣子。
在吟霄宮替張如月診治的時候,他時時刻刻都恨不得衝出來告訴這個女人,火兒沒有死!
可是,他還是遲了一步。
不,是遲了好多步!
他還是讓這女人親眼看到了「火兒」的屍體,雖然那並不是真的,她卻悲痛欲絕之下沒有認出來。
一路問來,聽侍衛宮女說郡主抱著個銅盆像是瘋了一樣,他的整顆心都揪在了一起。恨他自己為什麼沒有更快一些,為什麼沒有追上這個女人。
天知道適才看到她憔悴失魂的模樣他是什麼樣的心情!
妖冶忽然抬起了頭,纖長的黛眉微微擰著,薄唇微張,粉嫩的小舌伸出來舔了舔乾澀的唇瓣。
她輕聲道:「皓月,謝謝你……」
「謝我做什麼?」皓月有些不自在地別過了頭,眼神微閃,「這火狐又不是我找來的,要謝還是去謝樓主吧。」
沉著聲音說完,他卻並不高興。
因為這並不是他的本意。
可是他知道,樓主在這個女人心裡的位置有多重要。
那樣的傷害若是無法彌補,苦的只會是她。
所以他只想盡可能地讓她少一些恨、少一些怨。
然,妖冶聽罷,眸色驟然變得冷冽起來,彷彿是極難平復自己心中的怒意,胸膛也隨著微微地起伏不斷。
「謝他冤枉我給他的女人下毒,還是謝他不顧我百般的請求奪走我的火兒去救他的女人,或者謝他用我汝南王府幾十條人命威脅我交出火兒?」
一口氣說完,女子的眼眶倏地又紅了,甚至說到最後的時候,聲音中再次帶上了顫抖的哭腔。
「好了,是我的錯……」皓月皺了皺眉,自責地歎了口氣,一時什麼都沒有想,就這麼將女子拉入了懷中,「不要哭……」
妖冶一怔。
羽睫輕扇,斂下眸子,女子搖了搖頭,輕聲道:「我沒事。」
話音未落,她緩緩地將手抵上男人的胸膛,推開了他。身形微動,向後挪動了小小一步,不動聲色。
可是他懂。
這是她表達拒絕的方式。
她看出了他的心,卻不著痕跡地拒絕了。
男人輕笑了一聲,嘴角的弧度又是那抹他慣用的戲謔與調侃:「要是冷的話就好好地抱著你的火兒,為它白流了這麼多眼淚,這小東西也該乖乖當個免費手爐了。」
妖冶點了點頭,眼睫一扇,還是沒忍住又道了聲:「謝謝。」
謝謝他在第一時間送回了她的火兒,謝謝他在這裡安慰她。
她知道這兩字的太過廉價,可是除了這個,別的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御書房。
男人來回不停地踱著步,五官線條本就剛毅,此刻他繃直著一張臉,菲薄的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直線,週身的氣勢就更加冷冽嚴肅,彷彿是在等待什麼,卻又從始至終一言未發。
蕪星微歎了一口氣,眼中有些不贊同地看向男人。
「爺為何不自己去?」
男人一怔,而後一絲自嘲的苦笑溢出嘴角:「你覺得她會想看到本王嗎?」
「那就這麼耗著?還是說,爺以後都不打算見她了?」
被人戳中痛處,男人的臉色倏地一冷,可下一秒,他身形一動,月白色的袍角蕩出層層漣漪,從屋子裡一閃而過。
蕪星凝著他的背影,良久,也拾步出了御書房的門。
行至御花園,恰好碰上送火兒歸來的皓月,對方衝他點頭示意,擦肩而過的瞬間,他頓下了腳步,拉住對方的衣袖。
皓月一詫。
「怎麼了?」
「還記得我曾經在銀樓對你說過的話嗎?」蕪星將頭轉向皓月,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直到對方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地偏開了眼,他才輕歎一聲,繼續道,「那個女人,你還是不要招惹得好。」
皓月愕然地睜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你是對自己太有信心,以為自己掩藏得很好呢,還是以為別人都是傻子,看不出來?」
被他這麼直接地諷刺,皓月的臉色有些難看,頓了頓,他才皺著眉垂下了眼瞼,小聲咕噥:「我又沒做什麼。」
「沒有嗎?」蕪星咄咄逼人地反問,「那麼今天呢?治療剛一結束,你比爺更快地衝了出去又是什麼意思?」
皓月呼吸一滯,抿了抿乾澀的唇,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他承認,今天他的確是衝動了。
只是當時根本沒有想到那麼多,心念一動,就這麼衝了出去。
見他久久地不說話,蕪星當他是默認了自己的話,在他臂彎上重重一拍,嚴肅道:「就算他們之間出了什麼問題,也只是一時半會兒的事。就算是為了你自己,也別把感情浪費在一個不屬於自己的人身上。」
皓月聽聞此言,竟露出了一抹淺淡的笑意:「放心吧……」
就在蕪星以為他不會再開口的時候,他卻又緊接著加了一句:「我只是,見不得她難過的樣子。」
說罷,他轉了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微攏於腦後的發隨著寒風揚起,頎長的背影俊鋌而蕭瑟。
倚蘭閣。
妖冶一臉陰鬱地看著眼前這個不請自來的男人,緊緊抱著懷中的火兒,渾身上下都豎起了堅硬的刺,彷彿只要這男人一靠近,就能將人扎死一般。
百里雲開眸色一痛,剛上前一步,女子卻又退了好幾步。
彷彿是被自己的動作嚇了一跳,妖冶微怔地站在了原地,眼神微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