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津,李經方下定了超邁義父創立絕世功勳的決心。在京城,一群少壯清流們卻也同樣拿定了主意,不論想什麼辦法,總之要以最快的速度除掉楊浩,斬絕這一朝廷心腹大患。
翁同龢依然呆在京城府邸。托故病種不能起行,賴在京城不走的老傢伙精神已見大好,對外卻還是要死要活的說法,整日價各種珍稀藥材流水一般的買進去。下人們平日裡嚴守門戶絕少拋頭露面,偶爾見人也是長吁短歎一副老傢伙要歸西的模樣,很是博得了不少人的同情。
坊間最近已經有了不少傳聞,聲稱當日的老帝師不過是一時失言而已,再說楊浩指責的話來路也有點問題,又不是人家翁尚書的弟子主動爆料,莫非是你楊氏的探子爬牆頭聽窗根得來的?那還有沒有王法?
李鴻章忙於前方戰事,沒空繼續痛打落水狗。眼瞅著在一大幫清流造勢下,老匹夫有點還陽的跡象。朝中重臣紛紛上書陳情,認為如今大勢波詭雲譎,卻還要老尚書的畢生經驗來把關抓總。
據說,皇帝也有悔意,正要尋個借口重新起復呢。
這一日,不少人以探病為名陸續抵達東單二條胡同的翁府。除了級別太高不便出面的李鴻藻外,「翁門六子」還活著的全都聚齊。
康有為這個還沒有中進士的白身,得益於最近的辛苦奔走,總算有了機會拜見老相爺。得到廷式的告知時,興奮的他差點昏死過去。這都能見到帝師了,下回見到皇帝還遠嗎?大好前程,今日可算起步了!
不過他總算知道進退,當著一群天子近臣、清流砥柱的面前,謹守本分不敢稍有逾越,老老實實站在後排,細細的品味著被翁同龢垂詢時的滿心歡喜滋味。同時豎起耳朵,仔細聽著眾人義憤填膺的議論。
「我早就說,不能放任他們亂來,如今怎麼樣?讓李家大子少抓住機會擴軍,如今幾有萬人之眾,天下間還有誰人可治?」
「當日皇上恩准此事,也是事出無奈。如若放縱日軍兩路北上,只怕如今奉天不保。倘若帝陵受到驚動,你我今後還有何顏面站立朝堂?主辱臣死,此乃大事也!」
「哼,我倒不覺得那日本人有多麼難打。不見前方聶功亭(聶士成)也打得有聲有色嗎?只要朝廷支應得當,何愁不能敗之?就算一時無法將其驅逐出國境,勝算之下,加之合戰折衝,列國調停,此事也定可反掌而定。需不用讓李合肥得了便宜。」
「事前事後,總有個不測在其中干礙,卻是沒人能擔得起那等天大干係。這料敵從寬……也是小心謹慎為要,總無過錯。今日皇上聽聞戰報,也是十分歡喜的。」
「哎,就怕那李經方因此而得了聖眷,在李合肥之後繼續掌握權柄,如此仍要讓朝廷上下憂心。」
「說來說去,還是要怪那楊鼎世!若無他上下跳梁,煽風點火,皇上也不至於如此渴求戰功,以致有冒進之嫌。如若引起頤和園那邊的膩煩,少不得又是一場偌大的紛爭。這卻是何苦來由……。」
七嘴八舌,說什麼的都有。
總而言之,從論調上看,這些人幾乎都把自己當成整個中國唯一的指望,億萬民眾的大救星。好像離了他們,地球都不轉了,天塌地陷的大禍就在眼前。這「為萬世開太平」的良苦用心,真是令人慨歎吶。
翁同龢坐在上首,渾身放鬆的躺進太師椅,雙眼微微閉合,不管哪一個開口,都是小幅度的點頭,好像認為很有道理。
這讓一群少壯派清流們倍感歡欣鼓舞,慷慨激昂的各抒己見。等一個個說得口乾舌燥,抓起茶碗咕嘟嘟灌水時,老帝師這才睜開老眼,睿智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幽幽的道:「歸根到底,一切問題都出在一個『變革』之上。」
老師這是要做結論和高瞻遠矚的指示了。眾人趕忙閉嘴,挺直身板作出全神貫注聆聽之狀。
康有為忍不住上前小半步,身子往下一弓,那姿態恭敬的無以復加。
翁同龢歎道:「這些日子,老夫也在細心思考,究竟如何才能解脫當前紛繁複雜之局面,輔佐聖君肇造中興大業。想來想去,卻也不得不承認,那楊氏所說無差。當今之世界,光以聖賢書之綱目教化人心,畢竟擋不住洋槍洋炮。國家要強,就得辦工業,練新軍。而這諸多類目歸總起來,左不過一個『變法』的路子。」
變法!
這兩個字一出,滿屋子的人不由渾身一震,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
中華煌煌幾千年,加上外國列強的歷史普及,讓他們都清楚一件事。變法,不只是中華獨有,世界各國各族為了強大,都曾經實施變法。
成功強盛的,有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有商鞅變法,帶來空前強大的帝國。
失敗的也有,前有王安石,後有張居正。表面上給國家帶來一時強盛,其實更埋下禍亂的根源。隨著人亡政息,留下的麻煩一大堆。
但不管成功還是失敗,主持變法的人,幾乎都沒有得過好下場!
如今老師提出變法,這是要破釜沉舟,把自己一生榮辱都壓在上頭麼?這犧牲……也太大了些!
翁同龢不動聲色的注意他們的表情一一收在眼底。待到眾人呼吸由急促恢復到平穩時,老臉露出淡淡的微笑:「其實,事情沒有你們想像那般複雜和嚴重。倘若一年之前,老夫也不會說出此話。但今日卻大不相同,一切有楊氏所作所為在前張目,我們,不過是順水推舟。」
在場的都是幾億人裡最聰明的那一撥,翁同龢話音一落,馬上就反應過來。
廷式撫掌讚道:「妙!妙哉!
老師睿智遠超千古,燭照萬里!竟是一語道破當今最佳破局之策!」
「如是如是!老師所言無差!的確上上之策,不做二選!」
「一舉扭轉諸多危機,竟而順勢推動,將主動權操之在我,定能成不世之功!」
……馬屁洶洶如潮,鋪天蓋地的湧出。
要說都是進士之才,那胸腹之間有說不盡的錦繡章,說好話這種事兒,他們甚至不用思考,張嘴就來。只要許可,哪怕用駢四儷六的格律言寫他百八十篇都不在話下。
翁同龢微笑,手指輕捻鬍鬚,等他們自由發揮。
廷式激動的來回踱步,手捏劍訣在虛空指指點點,腦子裡靈光閃耀,口中滔滔不絕:「雖則遼東一戰大勝,乃是楊鼎世與李伯行所做業績,但究竟而論,卻是皇上和朝廷高瞻遠矚,睿智決斷,放手讓他們施為,方才有今日之功勳。萬方決斷皆出於上,此乃天下大義,向來也是無人可以否認的。」
眾人紛紛點頭應和:「極是極是!這是這樣的道理。」
這話可算說出他們的心聲了。誰說前方作戰的功勞跟他們無關?沒有皇帝批准,沒有他們上上下下的忙活,出謀劃策的指點,他們能打的那麼輕鬆,贏得那麼順利?
爭功勞這種事,武官再能幹也比不上官的一枝禿筆。字面上輕輕一改,立即老母雞變鴨。史書都是俺們寫就,你們有沒有功勞,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廷式繼續道:「而新軍之設立,楊氏之言論,雖有諸多不足,畢竟也是皇上默許而成。如今更有事實證明,當今聖天子睿智天縱,心胸廣闊,故可博納萬國興盛之策,運用存乎一心。遼東之勝,乃是檢視此等放手成果之一隅而已。如此可知,我大清果能大膽革新,定可中興於當世,崛起於萬國之巔。自此而下,朝廷將默運之大局,轉為光明行道於天下。如此,則可運籌帷幄,變法圖強!庶幾無後患紕漏矣!」
這番話,卻把以前他們種種醜陋行徑全都給圓回來了。更進一步的,把楊浩所有的言行成果,都說成是他們默許的,是作為朝廷變法圖強的試探行為。成功了,這是朝廷和皇帝的功勞。
有了成功佐證,接下來朝廷正式進行變法,讓光緒皇帝當變法的主持,他們這些清流們自然順勢就成了具體領導機構的話事人。如此不費一刀一槍,就把天下人的感激和效忠對象都變成皇帝和他們。
如此巧取豪奪,被他們說的凜然大義,冠冕堂皇。果然不愧是清流,臉皮之厚,天下無雙!
眾人居然沒有一點愧色,更居之不疑。
廷式還特別把康有為推出來:「廣廈,你遊歷天下,對當今年輕士子多有瞭解。可知如此號召之時,他們人心之向背呼?」
看到翁同龢鼓勵的眼神射過來,康有為渾身骨頭輕了好幾兩,雙手深深作揖,努力用比較標準的官話道:「師長詳詢,有為自不敢有絲毫隱瞞。以學生所見所聞,雖則諸多學子為楊氏言論蠱惑,激進盲從,然都出於愛國至誠。倘若聖上和諸位大人做主變法革新,他們必定雀躍景從。楊氏諸多運籌,不過為我等做嫁衣耳。」
廷式滿意的拍巴掌:「就是這個道理。他們畢竟讀的是聖賢書,心裡頭還是有朝廷有皇上,有君臣大義的。楊氏不過得了一點西洋奇技(yin)巧,一時蠱惑,又哪裡比得上我煌煌千古聖賢之仁德教訓?」
翁同龢笑瞇瞇的捋鬍子,意味深長的道:「此番變法不同以往,畢竟是要向洋人列強吸取經驗。這方面,年輕人的思路卻要比老朽之人要靈活開闊的多。皇上畢竟年輕,有一些年紀相仿的青年幹練之才輔佐,具體細務運籌起來,也更加的順手。廣廈,不錯。」
「不錯」從一代帝師嘴裡說出來,倆字的評語意味著什麼,眾人豈能不知?這是要大力提攜康有為啊!
康有為高興的差點昏過去,噗通跪下一個響頭磕在地上:「多謝恩相提攜!」
這興奮過頭,讀書人的體面都顧不得了。然而在場眾人並不覺得他行為失當。要知道一位天下清流魁首,朝廷重臣之頂峰,垂青一個一不名的小人物,這等於讓他一步登天了!
站起身來,康有為兩眼之中神光奕奕,主動請纓道:「恩相與諸位大人既要肇造千古之偉業,則心腹大患不能不除!那楊鼎世把持報紙,招搖撞騙,頗能蠱惑人心,對朝廷政論破多關隘。因此,行動之前,卻要先將此人除卻。」
廷式扼腕歎息:「奈何楊氏狡猾,山東巡撫李有心無力,遲遲無法動彈。」
康有為咬牙切齒,那一行簡直是他畢生之恥辱。如此大仇豈能不報?
他目露凶光,惡狠狠的道:「不論那楊浩是那些人推舉出來的代表也好,只要將他除掉,朝廷趁勢主導輿論。其縱然再想接續也是無可用之機會。」
「可究竟如何籌措?我等都是讀書人,卻不好行那荊軻蓋聶之事。」
康有為昂然挺胸:「兩日後,美租界開埠營業,那楊浩必然回來主持大局。屆時,選一敢死之士操持火器,則可一槍斃之!」
翁同龢等人以目光相互顧盼,最後沉重的一點頭:「好,此事就由廣廈操辦吧。」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