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切膚之痛,自以為活在太平盛世的大多數國人,是絕對不會想到他們會距離危險那麼近。
從五月開始爆發在高麗半島的多次衝突,之後的連場戰鬥,甚至平壤攻防戰、數次海戰,大多數人都是一副看戲的心態來對待。在整個大清國民眾的心裡,我煌煌天朝上國是不會輸給日本那種蕞爾小邦的。
甚至開始時,大多數朝廷重臣居然以為日本只有幾百萬人口,士兵都湊不出幾萬人。即使是打贏了也沒什麼值得驕傲的。
哪怕楊浩通過《國聞報》公佈日本的詳情,一點點的講述他們的殘酷戰爭史,近幾十年為了侵略而做的全體動員,各種準備。朝野之間,依舊是一副「楊氏不過危言聳聽」的論調。
現在,幾乎所有重臣心目中最重要的事,還是斗倒李鴻章。
之前的黃海大戰慘勝,讓他們感到十分的遺憾。而節節敗退到鴨綠江口的清軍積極備戰,在他們看來獲勝的幾率超過大半。因此,哪怕翁同龢被整下去了,勢力廣大的清流帝黨,依舊對全面戰爭動員不以為然,磨磨蹭蹭。
然而就在這幾天,日軍居然突襲到了本國土地上!雖然絕大多數人照著地圖都未必能找到那個名叫「日照」的小縣城,卻也因此而感受到了之前半年多時間都未曾有過的震動。
日本人,真的是膽大包天啊!他們公然侵犯大清國的本土,這是要做反吶!
滿朝武嘴頭子上的「開戰」第一次開始落實,但他們的著眼點,卻根本沒放在那些死難的平民身上。除了無可迴避的山東巡撫李秉衡上了個痛心疾首的折子之外,也就只有民間的一些人在議論,只有聚集在京城乃至四周準備明年會試的舉子們在聲討。
一天之內,全國各地寫來的折子中,九成是在譴責李鴻章「身為直隸總督,北洋海防之首,居然讓區區日本縱兵犯境,可謂瀆職。朝廷花了幾千萬弄大兵船養軍隊,到底是幹什麼吃的?」
巡防營和北洋官兵浴血奮戰的功勞,被他們輕描淡寫的模糊過去。反過頭來,卻對楊氏以及沂州團練何以能夠抵禦進犯之敵,更殺傷過千的結果表示懷疑,不住的催促李秉衡派人前往調查核實。更有數不清的忠心耿耿之大清臣子,要求著實弄清楚楊氏所擁武力是否合法,沂州團練武備是否太過強大。
諾大一個國家,對此的反應五花八門,卻獨獨少了一種真正屬於民族群體面對侵略戰爭的同仇敵愾。
天津,北洋衙門。
李經方面帶激憤之色,腳步匆匆的衝進後堂,那舉止失措的模樣,讓正拿著一疊子街頭小報閱讀的李鴻章大為不悅,啪的一巴掌拍在桌上。
「慌裡慌張的,像什麼樣子!多大年紀的人了,天塌下來也要鎮定自若!」
李經方渾身一顫,急忙停住,端莊儀容恭敬低頭:「是,父親教訓的對。」
「哼!」李鴻章瞪了他一眼,沒有再多說,不過手上的東西卻也看不下去了。索性全都拋下,淡淡的問:「到底什麼事,讓你如此急三火四的?」
李經方從袖子裡掏出一摞便簽,稍顯激動的道:「父親,您看看這些朝廷重臣,根本就不關心倭寇犯境、黎民遭難之事,全都處心積慮要借題發揮,讓您下台!如今局勢危如累卵,列強都在坐看日人與我等一決生死。稍有不慎,便是國破家亡的下場!他們……竟然一點輕重都分不清,只知道內鬥!」
李鴻章淡淡一瞥那些便簽,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從電報房抄錄回來的。此外應該也有給朝廷的奏折摘錄,這卻是他一早就經營下的,隨時能夠把握朝廷動態的手段。任何人想要通過政治鬥爭把他搞掉,上給皇帝的折子內容基本沒有秘密可言。
對於朝中那群人的嘴臉,李鴻章比誰都清楚。仰起頭來直視李經方:「你就為此著急上火?莫非以為這點子東西能傷到老夫的皮毛不成?」
李經方搖搖頭:「不是。兒子是氣憤,他們根本都不關心此事之中隱藏的危機有多重大!英法德美俄諸國,都試圖在此次戰爭中攫取對他們有利的利益,甚至不惜為此上下其手。《國聞報》數次闡述披露,他們也應該看得清楚了吧?可您看看,他們卻只想著拆台,拖後腿,把打了勝仗的團練兵給收拾掉!簡直,簡直……。」
他氣憤的不知道用什麼詞來形容了。
李鴻章歎道:「你呀,還是歷練不夠。」
站起身來,倒背雙手在廳堂之中慢慢的來回踱了幾圈,食中二指遙遙一點京城方向,悠然道:「你當他們看不清楚狀況嗎?其實他們比任何人都明白。別忘了他們是一群什麼人,清流嘛!只要有官做,能夠名傳天下,死幾個平民百姓算什麼?想當年打太平軍打捻匪,死傷以千萬計,整個南方都打得稀爛,一座座城池殺的精光。如今還不是四海昇平?」
李鴻章當年就是殺的人頭滾滾才有了今天,心性剛硬,早已不為些許凡人動搖。能夠挺立朝堂之上的那些傢伙,又有哪一個不是歷經無數明爭暗鬥,幾番生死搏殺才冒出來的人尖子?
「楊浩那小子與咱們走的近,幾次三番襄助北洋,卻一根毫毛都不肯拔來孝敬那些清流。更屢次弄出些事端來動搖他們的君明臣賢之格局,甚至有傾覆大清正統的危害。如今卻要登堂入室了,他們焉能放任不管?」
李經方開始還沒聽明白,不過隨後細細一想,恍然大悟:「對呀,我原來還覺得奇怪,怎麼楊氏突然轉了性子,首次公然宣揚他們的實力。難道是,楊浩這是打算趁勢登上舞台了?」
李鴻章慢慢地點頭:「便是如此了。你想,經過半年之久的蘊育,楊浩那『華聲先生』之名已經名聞海內,更為外國人
所熟知。更因連續一語命中中外交鋒諸多結果,被推認為當世最瞭解世界風雲大勢之智者。他的造勢已經達到高峰,當然要趁機更進一步。你也知道,今上要勵精圖治,創下超邁先祖之業,正是求賢若渴。朝野之間,也屢屢有變法圖強的說法興起。說不定,機緣巧合,楊氏就能一舉踏入朝堂,與老夫分庭抗禮也未可知!」
李經方驚悚!
細細想來,恐怕楊浩還真有這樣的實力。他有錢,有名聲,有才學,知兵善戰還懂工業、軍事、外交、經濟。堪稱通才,若是年紀大些,那就是妥妥兒的宰相之才!
真要是給光緒皇帝給招安了,就算官階上不可能很高,可一旦他把總理衙門給頂起來,李鴻章這北洋衙門可真就形同虛設了!
至於北洋艦隊,以楊氏的手段想要締造出另外一支力量,估計只要出錢,廣東、福建水師都可能幫把手,架子立馬就拉起來!
不過隨即他就否決了這念頭:「楊鼎世不可能投靠朝廷。觀其種種行徑,都在竭力改變中國之現狀,啟發民智,革故鼎新。如此人物,豈能甘為人下?我倒寧肯相信他會蓄力足夠,舉旗造反!」
「正是如此。」李鴻章讚許的頷首,「朝中諸人絕不能容許楊浩去挑戰他們的權威。楊氏恐怕也根本志不在此,那麼結果就只能是,楊氏圖謀不軌,要搞垮了大清國。這樣的威脅,當然要毫不留情的扼殺。換作是老夫,也是容他不得啊!」
李經方大吃一驚,眼望李鴻章:「父親也要對他下手?可是他們才剛剛擊退日寇,如此英雄俠義之舉,怎能……。」
李鴻章狠狠瞪他一眼:「幼稚!事關天下安危,越是此等英雄人物,越要毫不留情的剷除之!這天下,須得是讀聖賢書走科舉正途出來的人把持,一群手握西洋利器的外人,決不可登堂入室!」
見李經方梗著脖子明顯不認同,李鴻章忽的笑起來:「當然,那朝中諸人必然是如此想法,老夫這裡,卻只求先把眼下的危機頂過去。無奈何,英國人明顯有偏幫的意思,只怕是……情勢堪憂啊!」
換做以前,李鴻章始終心存僥倖,可以拖著俄國人在裡面攪合,讓英國沒法直接表態。這樣就能阻止日本的野心也說不定。
但現在他卻不敢那麼想了,明白著日本人都給楊浩弄成那爛樣兒,居然還死挺著往上猛攻,英國若真的要秉持公允,就該大力調停才對。遺憾的是,就在昨天收到的報告中,英國人公然干預日照之戰,卻是幫著日本艦隊逃跑的!
如今在鴨綠江畔,日軍源源不斷增兵,攻打楊浩的那一堆力量,本來是要直接進攻大連旅順,抄了他李中堂老巢的。以時下的力量根本就守不住,這一次,又是沾了楊氏的光。
李鴻章坐回桌後,手指輕輕一敲扶手,對李經方道:「楊浩此番表露實力,必有他圖。你且與他聯繫一下,老夫認定此子定然有個說法。嗯,有空的時候,多讀一讀他送來的那些西洋兵書。」
李經方的心中登時被巨大的幸福感填滿,讓他看兵書,這是應允了之前他想要投身戰場的請求啊!頭腦暈暈之間,他一躬到底:「多謝父親!」
京城,頤和園。
西太后懶洋洋的聽著戲班子唱曲兒,對躬身在側的李蓮英道:「聽說,昨兒皇帝想下旨褒獎那楊浩,讓李鴻藻他們給勸回去了?」
李蓮英小心答應:「可不是麼。不過大臣們說的也有些道理,那楊氏不尊朝廷,屢有不遜之舉,此番更有私藏軍器,暗蓄刀兵。那日本人,也是他們給勾引來的,要不然放著那麼些個大地方不去,偏偏去那小縣城折騰?」
西太后臉上看不出一點喜怒,慢悠悠的道:「這人吶,就沒個知足。我這個生日啊,眼瞅著是過不安生嘍。小李子,李鴻章那邊有個說法沒有?」
「回老佛爺話!李鴻章說,那鐵甲艦還指望著楊浩給修呢。沒他們的新式大炮,打不過日本人。」
西太后「嘖」一聲,看向戲台的眼睛微微一瞇,淡淡的道:「那就接著折騰吧!」
李蓮英心裡頭打了個突,老佛爺這是對下邊人辦事不利,心中不滿了啊。他開始琢磨著,是不是趁機來個落井下石什麼的。
京城使館區,一個列國使節參與的酒會上,英國公使歐格訥問美國公使田貝:「不知美利堅對遠東事務的態度是否有了新的變化?有意積極參與到中日紛爭裡來?」
田貝笑道:「美利堅只對賺錢感興趣。遠東沒有我們需要的利益,至少現在沒有。」
「那麼,天津的美租界是不是繼續維持現狀呢?似乎裡面的建設搞得非常不錯,投資巨大呀。如果美利堅收回治理權的話,收穫會令人滿意的。」
田貝卻搖搖頭:「我認為現在就不錯。不管怎麼說,名義上那裡總還是屬於美利堅的地盤。」
歐格訥稍稍有點失望,正要轉身離開,卻聽田貝意味深長的道:「不過,按照我國相關法令,離開本土超過一年的僑民,將自動失去美國公民身份。」
歐格訥眼睛登時一亮,與他一碰酒杯:「今天晚上,這句話最動聽。」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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