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那一大群高麗儒生,被李鴻章用汽船送到了天津來。其他人都安頓下了,他灰頭土臉的跑到北洋衙門請罪。都知道他是中堂大人面前的紅人,也沒誰攔著,順溜的進來跪下,卻是一跪半個小時。
李鴻章跟沒看到他似的,自顧自的批閱件,寫奏章,再後來乾脆看報紙。
如今的《國聞報》已經是毫無疑問的遠東第一報紙,中類的世界第一,發行量超過十萬份,這還是限制印刷的情況下。原來四開八版,現在增加到十六版,據說正準備開其他的專業副刊。到時候,一家報社,多種報刊,別提多興盛。
李鴻章往常都是掃一眼,今天卻把頭版二版的章,掰開了揉碎了一個字一個字的琢磨。好像那上面的內容,比聖人典籍都要艱深難測。
整個廳堂裡,一點動靜兒都沒有,袁世凱大氣兒不敢出。雖然已經跪的兩腿麻木,腰背僵直的好像給牛皮裹住了,疼的抽筋,他硬是咬著牙,一不搖晃而不哼哼。
自打去朝鮮十來年,他就沒再給誰跪過規矩。就算逢年過節的拜祠堂,那也一兩分鐘的事兒。入朝參拜皇帝,回話還能起來說。如今他胖的都快看不到腳尖兒,屁股夠不到腳跟,卻要硬挺著,可想而知那姿勢,多難受!
累,就得出汗。他油光光的腦門鬢角往下淌的汗水,拿茶碗接著約麼能滿了。
袁世凱狡猾,硬氣,知道這時候千萬不能叫苦。以後回家啃老米飯,還是繼續當差陞官,全看表現的如何。因此,就算跪死在這裡,他也咬著牙,硬挺!
足足半個小時,李鴻章忽然長噓一口氣,放下報紙,兩道錐子一樣的目光直刺袁世凱的腦門,聲音卻放的極慢,道:「抬起頭來。」
袁世凱打個冷戰,艱難的把脖子挺直,仰頭跟李鴻章打個對眼兒,趕緊低下。
李鴻章冷哼道:「你挺機靈啊!知道我老頭子的脾氣,一聲都不狡辯。行,就這態度,老夫不妨給你個開脫的機會。說出個一二三來,我放過你這一遭!」
袁世凱二話不說,一個頭磕在地上:「世凱辦事不利,對高麗管控不嚴,對日本人的異動覺察不細,致使諸多變故,實屬罪有應得,任憑傅相處置。」
「呵呵,說得真是大義凜然!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有多大的冤屈!」
李鴻章的刻薄性子,嘴上一點都不饒人,臉上的譏諷,能把面嫩的人活生生羞死。
可袁世凱的臉皮比城牆都厚,乾脆當作什麼都沒聽出來,悶頭任憑你怎麼罵。
李鴻章氣不打一處來,把報紙劈頭丟過去,叱道:「你自己說,這些日子,對著那《國聞報》胡言亂語,弄得滿城風雨,沸沸揚揚,老夫給你擦屁股都來不及!我說你這張破嘴,就不能把嚴實一點?!」
袁世凱不敢躲,低垂的的眼睛卻唰的一亮,明白癥結所在了!
這老頭子,壓根就不在乎他是私自跑回來,還是被人坑回來的。關鍵是前些天,他三番五次發豪言壯語,卻一次次被打臉,弄得朝野上下一片嘲笑。老實說,對付媒體記者,全大清國有經驗的,也就李鴻章寥寥幾人,誰知道那幫混蛋存的什麼心!
弄到現在,完全把他袁某人塑造成了一個無能無知的蠢貨!到今天,他灰溜溜逃回國內,為整個過程畫上一個完整的句號。他,坐實了辦事不利的罪名。而李鴻章,卻因為識人不明,被政敵嘲笑!
拍著良心說,袁世凱自認做得不壞,換成其他人去,只會表現的更醜陋。奈何誰讓他自己趕上了,如果不是《國聞報》針對他,那就是倒霉催的。
同時,袁世凱注意到,落在面前的報紙頭版,裡裡外外居然一點黑他的字都沒有!全篇都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上,描述一群「俄國兵」如何攻破日軍圍攻外衙門的部隊,裹挾他以及儒生們衝出漢城。甚至這個過程,都含糊不清,重點就轉折到了日軍的慘敗上!
袁世凱心思機敏,一眼就看出裡面好多貌似含糊的情節,實際更惹人胡思亂想。不說別的,俄國人從何而來?為什麼插手?日本人到底怎麼敗的?傷亡到底幾何?都是謎團!
就連他和一幫儒生到煙台的過程,一字不提。這裡頭,有大章!
這些日子,袁世凱沒少了下功夫研究政局。他很清楚,李鴻章一直想把俄國拉下手,借他們之手平衡日軍的威脅,從而做到談笑間消弭開戰危機。奈何日本人不聽吆喝,明著談判,暗裡下刀子,反讓他幾番失手。
這一次,卻是人證物證俱在,只要坐實了俄國毛子插手高麗事務,那麼英法美各國的調停要變,日本擴大戰事,也要三思而後行!
等於說,李鴻章眼瞅著無藥可救的外交手段,居然峰迴路轉了!
想通這一切,袁世凱就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了。他深深的俯首,滿是羞愧的回答:「都怪世凱平日用功不勤,倏忽修養之道。請傅相責罰之後,給世凱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他一直自稱世凱,而不是卑職標下什麼的,就是不想弄得公事公辦。老頭子雖然狠辣,卻也念舊,當年都那麼看重他,當然不會輕易放棄。
李鴻章很滿意他的態度,沒有一點推托辯解。既然說出「戴罪立功」的話來,說明已經體會了自己的用心。不鹹不淡的「嗯」了一聲,道:「你們吶,一個個都爭氣一些,我老頭子也不必天天操這份心!回去把那些高麗儒生好好安撫了,來日他們還有大用處。另外,那高麗大院君到底給弄到哪裡去了,辦事的又是誰,下點功夫,好好查一查!」
「是!」袁世凱心知這一關算是過去了。把報紙給收攏起來拿
在手中,恭恭敬敬磕頭、起身,倒退著到門口,小心翼翼轉身出去。
徹底出了二門,他才大大鬆一口氣,掏出手絹兒擦擦油汗,挺直腰桿子,高麗太上皇的氣勢重新回到身上。
張佩綸從旁邊轉出來,臉上帶著淡淡的諷刺,冷冷的打量他一眼,很是敷衍的一指他手中的報紙:「回去好好看看,你的前程可就在上邊兒呢!」
這話算是替李鴻章傳得,袁世凱不能不表示感謝。
他知道張佩綸瞧不起自己,不過他並不在意這些不得志的書生意氣,這些人眼高手低,難成大事。臉上堆起貌似誠摯的笑容,袁世凱主動邀請:「多謝幼樵兄指點迷津。可否給小弟機會做個東道,聊表謝意?」
張佩綸一擺手:「袁大人事務繁忙,就不必了吧!」揚起下巴,癟著嘴進了後院。
袁世凱始終面帶笑容,兩眼瞇成一條縫,在其後腦勺上盯了有幾秒鐘,轉身離開北洋衙門。門口的隨從們湧上來噓寒問暖的,看他的臉色知道沒有大礙,各自大大鬆了口氣。老袁要倒台,他們也都得沒了飯吃。
袁世凱揮袖子把人趕開,橫眉冷目的道:「趕緊給爺找個像樣點兒的澡堂子洗刷洗刷!收拾乾淨了,爺帶你們去紫竹林大街開洋葷!」
隨從們連聲叫好。他們哪裡知道,袁世凱真正的目的,卻是要親自到《國聞報》的老巢去看一看,哪個一直跟自己過不去的嚴復嚴又陵,到底是什麼來頭!
張佩綸來到二堂,看到李鴻章的臉色,發現老頭子平靜的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心中明瞭,這是原諒袁世凱了。他頓時覺得有點不爽,卻不敢宣之於口,恭敬回報:「傅相,已經著人查探過。高麗書生和袁家人,一口咬定是俄國兵送他們回來的。」
李鴻章捻著鬍鬚點下頭:「嗯,就得這麼說。要不然老夫怎麼拿捏他們?那日本人死傷慘重的事兒,拿準了?」
「應該不差!嚴又陵那裡還有更多照片,日人諱莫如深,伯行(李經方字)連夜探聽,日人似極為緊張。更已向俄國使館責問。」
李鴻章額頭皺紋一展,微笑道:「這一次,俄國人想不下場都不行了!哼,一個個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當我看不出來?光想吃好的卻不肯挨打,沒那麼便宜的事!你去約一下喀西尼公使,我得跟他好生掰扯掰扯!」
「是!」張佩綸趕緊記下,又提醒他,「盛杏蓀那邊遞過來的話兒,是否也要給個答覆了?眼下事態日漸緊迫,水師那邊,怕是等不得。」
李鴻章剛剛好點兒的心情馬上變壞,鬍子撅起來,哼一聲:「那個叫楊浩的小子,還真是膽大包天!買賣做到老夫的頭上了!」
就在幾天前,有人拿著楊浩的信去拜訪盛宣懷,言說有辦法在數日內提供一批不少於五百發的306mm克虜伯後膛炮的榴彈,還是最新式的大威力無煙藥。並可以提供對定遠、鎮遠等艦改換120mm阿姆斯特朗速射炮的幫助。
另外,對當下緊缺的戰爭資金,也可以提供不少於兩百萬兩的低息貸借。
盛宣懷正為這事兒頭疼呢,趕緊報到了李鴻章這裡。老頭子一聽就火大,這麼機密的情況,怎麼又給他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