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官兵的名聲比土匪好不了多少,但凡他們找上門,九成沒好事。
蔡渠雖不當官,但他哥可是實打實的翰林庶吉士,扎扎實實考上去的二甲進士,整個日照縣多少年都出不來一個的英才,知縣都惹不起,何況地位比官還低一等的武官。
龐千總在整個安東衛防區裡排行第二,上頭有一個魯都司壓著,除此之外,從南到北幾百里海防他一個人平趟。不過地方縣治跟他沒什麼關係,今天找上門來,目的無非只有一個,聞到腥味了!
蔡渠心中不悅,冷哼一聲:「他的鼻子倒是挺靈的。這麼快就聽到消息了。」
他派人出去打探劫匪的事情不是秘密,日照縣又不大,一天就能把消息傳遍各處,龐千總知道也在情理之中。只不過,這廝居然敢上來沾手,膽子也太大了,未免不太把自己這個舉人老爺、翰林之第放在眼裡啊!
回身沖宋雲生等幾個一拱手:「宋兄與王師傅且安坐,我與大莊客去處置一下!」
厲應九心頭也是不悅,奶奶個熊的,既然已經委託給老子的差使,你們官軍出來瞎摻合個鳥蛋?莫不是以為仗著一身官衣就能壓老子一頭?
兩人到了前院,龐千總已經偏腿下馬,週身甲冑整齊,帶著一名親衛大大咧咧的走進來,老遠沖蔡渠抱拳嚷道:「龐某唐突前來,攪擾蔡老爺的清淨啦!不過事關本縣的平靖,職責所在,得罪之處,還請蔡老爺多多包涵!」
他矮胖的身材,一張黑紅色肥臉上,殊無半點歉意之色,卻有一股子濃郁的酒氣噴湧,兩隻通紅的眼珠子四處亂掃,分明是要找某個目標。
蔡渠再是憤怒,卻一樣禮貌周全,進門就是客,不管是貴客還是惡客,他都不願讓人挑理。只不過臉色微沉,抱拳回禮,卻並不往客廳裡讓,攔在那裡淡淡的道:「龐大人這話從何說起?蔡家世代書香,並無犯法之男,你們安東衛營防範海匪,怎會跑到我家裡來?」
話裡的怨氣,龐千總再怎麼老粗也聽得出,不過他既然打定主意得罪人,當然不會就此退縮,哈哈笑道:「怪我沒把話說清楚!蔡老爺,你是不是收留了前日在西簍子坡遭遇劫匪的山西客商?按理說,此事該當先報官,也好讓縣裡大人下令追剿,免得他們四處流竄,禍害鄉里。蔡老爺卻自己派人查訪,這有點兒不妥吧?」
一句話,你個鄉紳舉人私自緝盜,說嚴重點就是逾越了,大清國上下要都那麼幹,不亂套了麼?
蔡渠卻不上他當,冷哼道:「就算報官,那也是知縣衙門的管轄範疇,跟安東衛並無干係。龐千總就不怕被人參一個私自調兵的罪名?」
要抓劫匪,就得調兵,大清國的調兵權控制極其嚴格,沒有巡撫的命令膽敢調兵過百,形同造反,要殺頭的。蔡渠此話一樣是為對方挖坑。
龐千總貌似粗豪,內裡精細著呢,不肯上當,啪啪一拍胸脯,叫道:「蔡老爺此話龐某不敢苟同啊!咱們安東衛以下,巡防巡檢哪個不是守土有責?發生如此惡劣匪情,我等若置之不理,那才要被上官責問呢!」
他冒著得罪蔡家的風險上門來,無非是要爭得緝拿盜匪的主導權。
清代的州縣治理,幾乎吸取了以往朝代各種制度之大成,在區區一個縣級機構,組建了四套環環相扣的統治體系。純粹的軍隊組織,綠營八旗訊塘巡檢自是主力,但多數用在剿殺類似捻軍之類大規模造反上,對他們可能胡亂插手地方政務還有種種限制。
其次是州縣主官管轄的佐貳官、巡檢官之類,最常見的衙役捕快白役等常設人員,為管控縣府城鎮交通隘口,緝盜捕凶平靖個案的力量。
再次則是以保甲、裡甲制度為核心,設立聯莊、連甲、地保等官民共治機構,發揮民間宗老鄉紳的影響力,保證基層穩固,並協助巡檢、捕快等縣府力量,安靖地方。
最後,才是民眾的鄰里互保,家族互助,自編團練等純粹民間力量,不需要花朝廷一分投入,卻能將所有人變成官方的眼線,相互監督,車船店舖到處嚴防死守,外來人藏無可藏。
當然,制度是一回事,執行起來又是一回事。不說別的,一個縣衙上下官吏過百號人,光是明面兒上的開支最低也要千把兩銀子,縣官工資不到500兩,養廉銀1400兩,四時八節往上送往下發你得有吧?
再者說了,「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沒下邊兒孝敬,上頭哪來那麼多錢貪污?作為基層的縣官就只能向下邊伸手,可大多數的縣一級管治,多半被當地鄉紳地主推舉的吏員給聯手操控,從外地來又呆不了幾年的縣太爺,多數被輕鬆架空。
所以,又有「當官沒別的竅門,唯治吏而已。」一句話道盡了幹員和庸才之間的界定標準。誰能管得住手下的吏員,就能借他們之手盤剝地方撈取好處。有了好處上下打點,才能在每年考評中得個優勝,一級一級往上爬。
管不住吏員的,出門買肉都是高價,有許多官員明明辛苦排隊終於等到了實缺,一聽要去的地方窮山惡水,吏民刁滑,死活都不肯上路,就是為此。不去頂多白花一分銀子,再花錢托人找門路就是了。下去了,有很大可能被困死在任上,出不來政績,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那才叫生不如死。
似日照縣這等地方,雖則近海,防務責任既重,偏偏山多地少,工商業不發達,油水少的可憐。安東衛守著那麼多港口,也頂多盤剝一些漁民和極少數的風帆商船,沒有機會發財。
這一回,突然聽說有山西商人在本地遭劫,大人們登時激動了,馬勒戈壁的,發財機會來了!
所謂紅眼珠見不得白銀子。天下間誰不知道山西人有錢?況且被劫的又是個平遙商人,還
還請的赫赫有名的同興公鏢局護駕,那銀錢鐵定海了去了!只要把這案子抓在手裡,萬兩不敢想,千兩的好處必然能撈到啊!
於是乎龐千總得了魯都司的首肯,快馬加鞭的闖到十里堡蔡家來,說死也要先把主動權搶過來。因為他知道,不用多久,呂知縣的手下肯定也會趕到,到時候,少不得又是一頓掰扯。
蔡渠等人不肯報官,寧願自己請人查訪,就是防止被他們知道了插手進來,小事變成大事,不狠狠出點血誰都過不了關。
說到底,宋雲生不過是蔡家的客人,他也不可能一手遮天的把官、軍兩幫攔在外頭。蔡渠已經盡最大努力加派人手辦理,到底還是沒瞞過去。
看到厲應九跟著過來,虎背熊腰氣勢逼人,一雙虎眼毫不畏懼的瞪著他,龐千總對這位赫赫有名的「大莊客」不由稍有些忌憚。不過一想到白花花的銀子,就管不得那許多,左手扶著腰刀往外撐開,呲牙笑道:「原來大莊客也在啊!蔡老爺還真夠朋友。不過麼,我聽說那幫子匪賊足有二三十號,各個手持刀槍棍棒,下手又黑。剿殺起來,你那些徒弟們傷筋動骨,可就不好了啊!」
厲應九悶哼道:「那就不必勞煩千總大人操心了!厲某既然敢應承蔡老爺,自有辦法。」
蔡渠一看事情不免複雜化,索性放開手來大作一場。反正宋雲生再三言明貨物損失認了,只要爭口氣,那價值起碼一千五百兩的紅貨,還有暫時無法估價的二十幾塊金剛石,也足夠他們幾方面分潤。
拿定主意,他便與厲應九一起拖住了龐千總,沒過多久,縣衙典史周全帶著兩名衙役騎著兩頭黑驢急匆匆趕來。
這廝一張黑臉,兩隻三角眼精光閃耀,進門先給門子客氣的點頭打招呼,大老遠的沖一群人抱拳施禮:「見過蔡老爺!龐大人!大莊客午安,小人來遲,贖罪贖罪!」
那意思,就好像蔡家請他來似的,不得不說,這等地頭蛇攀交情鑽空子的本事一等一的高,臉上都看不出一點心虛。
周全雖然不算官,在整個縣衙卻能拍到第三號位置,管轄全縣緝捕、監獄,相當於現在的公安局長,年奉銀31兩5錢2分,養廉銀80兩。這還是兼任了主簿的工作,經過吏部銓選、皇帝簽批認命的。
貌似加起來111兩多的薪水,放一般人家裡也能過好日子,可別忘了,他手底下跟著吃飯的一大幫,放在四鄰八鄉的眼線耳目,捕快衙役,都得他給開工資,那點錢夠塞牙縫的麼?上頭還得供著縣太爺,哪年不搜刮個千把兩,日子沒法過。
平時抓幾個小賊、栽贓幾個刁民,勒索那點銀錢實在不多。大戶鄉紳地主有錢,他惹不起,現在終於有了大買賣,死都不能放過啊!ps:繼續求收藏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