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他的旁邊,是一堆一堆的屍體,既有明軍官兵,也有女真士兵,但是更多的,是那些他下令從周邊村寨中抓掠過來挖溝的漢人百姓,但是他看都不看一眼,逕直地從這些屍體身上踩過,昂然前行。
「大汗有令,拿下遼陽,漢人的財帛子女可以自取!趕緊加把勁!」
然後,他突然感覺有些不對勁。
一隊隊穿著盔甲打著白色旗幟的士兵突然從他的部隊旁邊竄出,也加入到了攻城的行列當中。
這是正白旗的士兵!
阿敏的心頭突然燃起了無法抑制的怒火。
皇太極這混蛋,剛才不見人影,現在自己打下城了倒是搶著來進攻了!
驚怒交加之下,他狠狠地朝旁邊的親兵揮了一下鞭子,打得對方滿臉都是血。
「還不快去傳令!讓他們加緊進攻,趕緊進城!不要讓正白旗的人沾了好處!」
在建州女真金軍的陣列後方,後金國的大汗努爾哈赤也在同樣注視著城頭上的攻防戰。
在他的注視之下,建州女真金軍輕鬆地擊退了明軍城頭上的士兵,正在蜂擁往城內衝去。
輕鬆,太輕鬆了。
他原本想要借明軍之手削弱阿敏和皇太極的意圖,竟然因為明軍之孱弱而無法實現。
漢人怎麼越來越不經打了?此情此景,就連他自己都忍不住產生了這樣的疑惑。
「漢人這就無人了嗎?」這位已經年屆六旬的大汗,突然半是高興半是惋惜地歎了口氣。
他年輕時候是見過李家軍隊的強悍的,即使在起兵之時,也時常有些惴惴不安。沒想到過了二十年後,曾經看似不可撼動的龐然大物,如今卻已經孱弱到了這種地步,只能任他在遼東縱橫馳騁,居然絲毫沒有辦法!
片刻之後,他重新振作起了精神——不管怎麼樣,遼陽城已經很快就要攻陷了,他即將成為主宰遼東的大汗,這總歸是一個好消息。
「傳令下去,不要傷了袁應泰,要活捉了他!」接著,他向旁邊的親兵下了一道新的命令。
如果能夠活捉一位大明督師並且令其歸降,一定能夠給大明天子、給所有漢人一個大大的羞辱吧,他心裡冷冷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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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明軍的潰敗,遼陽城的城防戰已經進入到了尾聲。到了傍晚,在建州女真金軍不間斷地攻擊之下,城門樓已經起火了,而女真人從小西門蜂擁入城,城中已經大亂,到處都是廝殺聲和哭喊聲。
遼陽城已經注定要陷落到女真人手裡了。
在城樓上的大明經略袁應泰,此時仍舊站在城樓上,呆呆地看著目前所發生的一切。
他穿著經略的全套官服,拿著皇上賜予的佩劍,宛如平常的檢閱般,呆呆地看著這群蜂擁而入的辮子兵。
以他對建奴的瞭解,他當然知道遼陽陷落後所將要遭受了命運:這種凝聚了百萬遼民百年心血的大城將會變成建奴的匪窩,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重放光華,成為漢人的河山;而城中的漢人士兵和百姓將會面臨著一次空前的洗劫,許多人將會在女真士兵的搶掠當中死去,倖存的那些將會淪為奴隸,受到生不如死的虐待。
「我等無能,有負聖心,貽害百姓,罪該萬死」
袁應泰的腦中突然不停迴盪著剛才張銓的自言自語。
他說得沒錯啊,我等都罪該萬死!
遼東畏敵如虎的武將,空談誤國的臣,臨陣脫逃的監軍,廟堂裡還在不停黨爭的袞袞諸公哪個不該死?沒有我等這些人,遼東萬民何至於要受到如此奇禍!
「我等罪該萬死……」心情激盪之下,他也不自禁地喃喃自語起來。
城樓已經失火了,雖然火苗還沒有躥升到頂部,但是也足以威脅到他的生命。但是他毫不在乎,因為他已經決定就在這裡結束自己的生命。
是的,煌煌二百年來,哪怕有皇帝曾被俘虜過,大明還從未有過高級臣降過蠻夷,也許降了可以保住性命,但是袁應泰自己絕不想做這恥辱的第一個。大明的督師是決不能落到女真人手裡,成為他們羞辱皇上、羞辱大明的工具的。
樑上已經有幾尺白綾垂掛了下來,隨時可以讓他走上最後的絕路。
所以他不急。
他還在想,為什麼一個人數如此少的蠻夷部落,卻能夠將他,將大明——這個天下最為昌明、最為繁榮的國度——逼迫到如此地步,到底做錯了什麼?
如果當年李成梁殺掉了努爾哈赤的話
如果之前就發兵剿滅這個女真部落的話
如果各個官武將之間不是各懷私心互相掣肘,而是奮力效國的話
如果有這些如果的話,又何至於此!
袁應泰看著樓下紅色變幻不定的火苗,一瞬間竟然掠過了無數想法。
一開始他來到遼東之後,也曾雄心萬丈,可是當開始做事的時候,就發現竟然千頭萬緒,各方掣肘,最後什麼都也沒有做成。
如今淪落到這種地步,也算是咎由自取吧。袁應泰苦笑了起來。
那邊張銓的消息還沒有傳過來,不知道他守得怎麼樣了?有沒有比自己守得好一點,有沒
沒有比自己多殺一點建奴?
應該會的吧,張銓的能力,袁應泰還是頗為佩服的。
不過,以目前的形勢來看,就算那邊張銓守得再怎麼好,也沒有辦法再挽回大局了,等待著他的也只是最終的敗局而已。
最終,他也將落到和自己一樣的下場——沒錯,通過對張銓的瞭解,袁應泰知道對方也會和自己做出一樣的選擇,以身殉國。
以身殉國。
輕輕鬆鬆的四個字,卻又有多少沉重!
總兵賀世賢、尤世功,參將夏國卿、張綱,知州段展、同知陳輔光,川浙總兵陳策突然一個個人影閃過袁應泰的腦海中。
這些人都是他的同僚,並且都在之前的瀋陽之戰當中同女真人力戰並且殉國了。
他們都做得到,我身為督師,豈有做不到的道理?
袁應泰嘴角微微一動,扯出了一個艱難的苦笑。
早已經對自己的命運做好了覺悟的他,並不害怕死亡,但是此時他的心裡卻充斥著一種恐懼,一種對未來的莫名的恐懼。
從城樓下這些女真士兵模糊而又扭曲,充滿了殺戮和掠奪後的興奮的臉上,他感受到了一種恐懼,一種對「華夏」未來的隱隱約約的恐懼。
有服章之美謂之華,有禮儀之大謂之夏,如果被這群人殺入了關內的話……還有華夏嗎?
不知道多少繁華的城鎮,將會變成一片廢墟;不知道多少漢人黎民,將會變成冤魂枯骨;不知道多少華夏菁華,將會變成蠻夷腥膻?!
我等誤國,以致有今日的下場,死不足惜,可是關內的大明江山,億萬生靈,到時候可該怎麼辦!誰來救救他們?
誰來救救他們!
只能指望朝廷接下來的督師能夠力挽狂瀾了,不,是一定能的!如果不能的話,就全完了!大明在關內依然有萬里江山,依然有億兆百姓,只要天子振作,三軍得力,武不貪財不惜命,何愁小小建奴不滅?年邁的大明經略無數次地告訴自己。
雖然久在朝廷的他,知道這個想法有多麼可笑,但是此時此刻,他只能用這種念想來安慰自己。
時間已經不多了,女真人已經大量湧入到了城中,正向城樓這邊殺來,而城樓下的親兵們雖然在勉力抵擋,但是在這些已經殺紅了眼的女真士兵面前,顯然已經支撐不了太久了。
也該是是時候了。
袁應泰長長地歎了口氣,好像是在為自己,為遼東百姓,為大明朝廷的命運在概歎一般。
接著,他勉強活動起已經僵硬了身子,緩緩地朝西南方跪拜了一下,為自己和旁人的過失,遙遙地向遠在北京的大明天子道了歉。
「悠悠蒼天,開開眼吧!」然後,他喃喃自語,然後走到了凳子上,然後一腳踢翻了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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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東大敗,遼東經略袁應泰自殺,瀋陽和遼陽兩座大城被建州女真佔領,消息傳到京師之後,卻沒有激起像薩爾滸之戰的波瀾,上下都好像麻木了一般。
按說此時朝中是東林當政,正是所謂「眾正盈朝」的時節,書上都講,大凡眾正盈朝的時節,都是國富民強,野無遺賢,四夷臣服,什麼女真韃虜都不值一提,之所以還在猖獗囂張,想必還沒有受到東林諸位賢臣大德的感化,等感受德化之後,自然不會騷擾邊鎮,而是會稱臣納貢。
所以這等疥蘚小患也不必放在心上,盡快讓當今聖主貶斥群邪,選用東林賢德才是正事。
在移宮案中東林黨人出了大力,自然要酬功行賞,內閣六部都察院所有要害清貴位置都要全是東林中人。
這個事在天啟剛登基的時候還好,可現在卻越來越難辦,因為天啟天子也和從前幾位天子一樣,開始讓自己的親信宦官參與正事了。
從內書堂到二十四衙門辦差,十年二十年歷練下來的宦官們,可不是沒什麼經驗的年輕天子,他們除了身體殘疾之外,在政爭和政務上比外廷這些只知道結黨相鬥的士人更加精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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