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家已經是四代舉人了,實實在在的書香門第,連續四代舉人,不管這家人什麼樣的稟性做派,在當地都會成為數一數二的豪門世家,也只有這樣的門第,子弟做事才會從容,才不會一門心思的撲在學業上,或者整日為生計愁,還會請武師教授自家子弟學武。
進屋落座,護衛家丁們立刻奉茶倒水,按說去別人處做客,講究個穩重自持,東張西望是不太好的,可孫傳庭落座之後眼神總有些飄移。
一切都很正常,可一切又都很古怪,舉子上京,身邊有個書僮家僕的伺候也正常,可沒見誰家用護衛來伺候人。
代州振武衛在太原府和大同鎮的交界處,那邊既是邊市互市興盛所在,又是蒙古各部和大明常年衝突的前線,並不是太平地方,在那裡,和殺人不眨眼的武夫強人打交道的機會太多,出身於那裡的孫傳庭也有這個經驗和眼力,他能看出來這些護衛都是殺人不眨眼的角色,而且沾染的人命血腥絕不會少。
但他又不敢判斷趙進是武將或者勳貴,甚至是太監的子弟,因為這幾位端茶倒水的護衛,除了殺氣和煞氣之外,還有一種規矩,一舉一動都有森然法度,這樣的氣質,孫傳庭從未看過。
讓孫傳庭最驚訝的是王兆靖坐在趙進的右邊,而且身體微側,這個態度姿勢明顯是居於人下的意思,一個清貴門第的舉子,為什麼要位於白身武夫之下。
疑惑歸疑惑,孫傳庭的涵養氣度倒是足夠,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的異樣,不過,等王兆靖說出父親在都察院做御史之後,還是忍不住震動了下,特別是趙進也很痛快的說出自己父親是一名衛所百戶。
衛所百戶是什麼?什麼都不算,只要不在錦衣衛當差,這個百戶在士人眼裡就是豬狗一般的貨色,在邊鎮都是芝麻谷子一等的人物,都察院的御史只有進士才能做,父進士、子舉人,這樣的門第出身,居然要在一位百戶兒子的下,實在是古怪之極。
雙方各自通報了姓名、來歷和家門之後,氣氛就更融洽了,孫傳庭是好奇和想要放鬆,王兆靖知道趙進對一切外面的新鮮人事物都好奇,大家自然比較痛快敞亮。
在聊天之前,趙進忍不住咳嗽了兩聲,他想起一件事,剛才為了不讓對方太奇怪,所以沒說自己父親是衙門的捕快,可仔細一想,自己父親已經是蕭縣的守備,守備的兒子也算武將子弟,雖說比進士的舉人兒子差很多,可也算是能拿得出,可趙進自己從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說話的時候甚至都想不起。
「徐州產好酒,這幾年有一種漢井名酒在太原府和大同各處頗為盛行,草原上更是視同珍物,二位說來自徐州,在下先想起的就是這個」先談對方家鄉的風物特產,倒是個中規中矩的開頭。
趙進和王兆靖面帶笑容,連連點頭,初次見面,還是不說自家出產的好。
「看王賢弟精通武技,不知對遼東戰事怎麼看?」孫傳庭交談的對象還是以王兆靖為主,倒不是說對趙進鄙視或者如何,屋中諸人都能看出來,這位孫舉人似乎不太知道怎麼對趙進。
王兆靖卻不肯冷落了趙進,只在那裡笑著說道:「大哥曾和小弟談過,說楊鎬督師出關,恐怕沒有什麼勝算,十萬餘眾,能戰者恐怕不過萬,又不能合為一處,這等各自為戰的小股兵馬,怎麼能和建州女真的新起大軍較量」
聽到這個,孫傳庭忍不住雙手一拍,笑著說道:「二位真知灼見,在下也不看好楊鎬這一次出軍,此次乃是國戰,可集合各路兵馬花費了將近七個月,已經失卻了先機,建州韃虜早就有了準備,再者,集兵這麼久,出戰卻這麼倉促,糧草兵甲可曾集齊,可曾整訓そ準備如此懈怠,出兵卻如此驕狂,實在讓人不看好。」
一直沉默的趙進抬起了頭,頗為訝異的看向孫傳庭,富貴人士和文人士子彼此交往的禮數規矩趙進一直不懂,也懶得去理會,所以這個場合也沒有過多言的**,傾聽就已經足夠了。
不過這孫傳庭的分析和判斷讓他很驚訝,趙進自己總是想軍將家丁和軍兵的比例,想怎麼雙方兵力比較的優劣,可孫傳庭所想的角度卻是他想不到的,或者說沒注意到的,這應該和孫家久在邊鎮,而且對時局比較關注的結果,趙進也關注時局,角度當然不一樣的。
「沒想到孫兄如此知兵?」趙進情不自禁的說道。
聽到趙進這話,孫傳庭忍不住失笑,擺手說道:「趙賢弟謬讚了,這等事看出來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兄弟也不過是拾人牙慧而已。」
「既然這麼多人看出來,那為何還要出兵?」趙進又是問道。
「想來是要給天下人一個交待,再者,楊鎬這一路若是敗了,朝堂當政主公總免不了罪責」孫傳庭說到這裡欲言又止,只是冷笑了兩聲,雖說彼此沒什麼牽扯,但有些話還是得慎言才好。
交談的氣氛很不錯,彼此又都多說了一點,孫傳庭家裡四代中舉,在朝野間的親朋故舊當真不少,彼此照應也是很多,孫傳庭對自己在會試裡的成績很自信,這也是孫傳庭來京師才半年左右,卻對形勢這麼瞭解的原因之一。
對文士知兵這一點,王兆靖看出趙進想要瞭解,就有意多談了談,這類文士雖然不多見,可並不是稀少,兵書戰策也是書籍一種,有餘力看這些書的自然就會有所瞭解,然後知道分析瞭解的就可以體會更多。
而且大明講究的是文臣領軍,原來還有鎮守太監和監軍等人掣肘,越到後來就越是文臣獨大,各級文臣統率軍兵出戰,勝敗各有,但也有經驗教訓留存於文字,這也是給士人們學習借鑒的渠道。
這麼下來,文士知兵並不什麼新鮮事,只不過有些人當個新奇炫耀喜歡誇誇其談,有人鑽研其中,真有些心得,這孫傳庭就是後者。
不過孫傳庭對大明這次出軍不看好,卻對以後不怎麼擔心,認為建州人口不過百萬,但是遼鎮一地就是建州幾倍十倍,一次敗,不可能次次敗,大明輸得起,建州韃虜卻輸不起,到最後只有敗亡這一條路。
雙方還隱晦的談起當今萬曆天子的倦政,這也是孫傳庭,或者是滿天下有識之士的共識,如今天子倦政,萬事荒廢,不過天子身體不好,如果新君登基,想必會氣像一新。
萍水相逢,有些話點到即可,不過這番談論還是讓趙進開了眼界,大明的文人士子還真是暢所欲言,毫無顧忌,有些話連他都以為不該說,大家說得談笑風生,要知道,不管是王兆靖還是那孫傳庭,都是穩重之輩。
聊了也就是一個時辰不到,孫傳庭意猶未盡的告辭,接下來還是要溫習功課,等考後若有機會或飲茶,或喝酒,總要再聚一次。
「大哥,小弟倒是覺得,這孫傳庭會試應該會不錯?」送走了孫傳庭之後,回到屋中,王兆靖笑著對趙進說道。
「怎麼講?」趙進反問,他們這些時日也覺得氣悶,今天聊得高興,而且這孫傳庭頗有見識,並不是迂腐酸儒,讓大家心情很是舒暢。
「小弟雖然沒考過,可也聽人說過,大考是人生大事,勝過生死,靠前一月,尋常人往往焦躁不堪,讀不下書,吃不下飯,所以都講究個考前不讀書,散心遊樂,只求平常心去考,能沉下心讀書的,不是瘋癲之輩就是沉穩之人,你看這孫傳庭的心性胸懷,肯定是後者,有這樣的心性氣度,想來不會差了。」
評點幾句,王兆靖又感慨說道:「但這大考也不光看讀書,還要看人,還要看天,結果如何,還真是不好說。」
「孫家那麼多親朋故舊在京中,他又不是缺銀子的,自己又有本事,也沒什麼不好說的。」趙進插了一句。
王兆靖聽了後笑著點點頭說道:「也是這個道理。」
說完這些,趙進卻在那裡有些出神,王兆靖倒茶的響動才把他驚醒,趙進撓撓頭說道:「不知為何,孫傳庭這名字我好想在那裡聽過。」
「哦?」
「不理會,天下間姓孫的不知有多少,沒準是大雷他們那邊的親戚。」趙進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費腦子,擺擺手隨意說道。
接下來的日子同樣氣悶,孫傳庭也沒有過來拜訪,會館裡變得十分安靜,趙進和王兆靖在會館住的時間越來越短,在王家呆著的時間越來越長,因為在會館對練會弄出動靜,打攪到別人總是不好。
然後會試到了,或許知道事先沒做過什麼功課,王友山的行情也徹底冷了下去,大家對考中都沒什麼希望,所以陪著王兆靖去考場的只是河叔,王友山把趙進留在家裡聊天。
「起起伏伏,朝廷裡不論對錯,只問出身何黨,我也是心灰意冷,早就想回鄉閒居,之所以還在這邊留著,就是想為你們這些小輩做些事,徐州那邊你們抓住了,可在外面,你們能做的事情太少,眼下我的行情冷了,但位置身份還在,只要銀子足夠,很多事還是能辦的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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