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衛之外是余家的十幾名下人,他們臉上或有憤怒,或有悲慼,或者冷冷的看著水手們,也沒有一個人出聲。
余致遠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笑意,只不過這笑意沒有讓人神色輕鬆,反倒讓所有看到的人心裡一顫,只看到這位余二公子抬手指著江面說道:「燒得這麼快,應該是用了不少油脂,何苦來,弄幾捆於草堆上去,在這時節又有什麼燒不著的,破費了啊」
看著他說話,邊上跪著靠前的一個水手漢子,重重香頭磕在地上,帶著哭腔說道:「二爺,小的們對不起二爺啊」
他這麼一說,後面的水手齊齊磕頭,有些人直接哭出聲來,余致遠笑著轉過頭,掃視跪地的一於人,臉上笑意居然濃厚了些許。
只是余致遠還沒開口,一名四十多歲的管家打扮的中年人滿臉怒色的咆哮起來:「你們這些混賬,我家少爺待你們怎麼樣,這江面洋面哪裡有他這樣的東家,你們就沒有一點良心,就眼睜睜的看著這船被燒,你們」
「華叔,這也怪不得他們,太湖那邊的豪傑過來,連官府都要低頭,大伙不過賺份工錢,怎麼抗得過。」余致遠制止了管家的咆哮。
余致遠轉頭看看已經黯淡不少的江面,很是無謂的揮揮手,灑脫的說道:「燒了也好,總算知道這事不能做,眼看著就要過年了,你們把臘月的工錢支了,在家好好過個年,來年還有用得著你們時候。」
這個支取臘月工錢的話語,很快從前到後的傳開,水手們臉上的慚愧內疚神色更重,最前面那個人嘶啞著嗓子說道:「二爺,小的們沒臉啊,小的們就該和這船一起沉了啊」
余家的親隨下人臉上皆有憤怒不解的神色,可二公子說話做事,他們已經習慣了服從,擺資格質疑的都沒什麼好下場。
「別說這個,你們都有家有口的,你們要死了,家裡就沒著落了,散了吧,散了吧,明天再來這邊一次,把水裡的東西清清,免得礙著別人。」余致遠此時的態度真心雲淡風輕,看不出來被燒的是他自家大船。
話都說到這般地步,水手們在那裡感恩戴德,嚎哭慚愧一會,也都是各自起身散了,還有些人本來跪在後排,此時特意上前磕個頭,然後才低頭離開。
「二公子,城門此時已經關了,城外的莊子已經收拾灑掃,今晚就歇在那裡?」管家盡職盡責的問道。
余致遠緊緊貂裘,點了點頭,管家揮揮手,遠處有人把馬車趕了起來,余致遠邁步說道:「走幾步也好。」
護衛們圍在余致遠身側,幾名親信下人跟在旁邊,就這麼安靜的朝著莊子走去。
江面上仍然有火,可已經黯淡不少,天也黑了下來,余家的下人們打起了燈籠,已經走出了碼頭的範圍,只有餘家這支隊伍走在路上,余致遠突然開口說道:「明日一早就在牙行放出消息,以後咱們家的船隻做棉布生意,米麥一概不接,再給約定的,請來的那些人加倍程儀重禮,說這次勞動大伙了,然後找找咱們家的關係,若是能跟太湖盜聯繫上,也送一筆銀子過去,謝他們不傷人命,以後或許還有來往,大家不要傷了和氣。」
管家一一應了,臉上卻有如釋重負的表情,老爺搞漕運改海就被處處作梗,二少爺這麼聰明的人居然也一門心思做這個。
「華叔,這等費力不討好的事情,我不會做了,這次他們找的太湖盜,只是燒船沒有殺人,我若再是執迷不悟,沒準就要找海主倭寇,沒準就要洗咱們滿門了,我不會做了」余致遠微笑著說道。
管家華叔連連點頭,用手擦拭眼角,眼圈已經紅了,只在那裡說:「這樣好,這樣好,咱們這麼富貴的人家,何必去得罪那麼多人,二公子你這麼聰明,就該和老爺一樣,進京考個進士做大官。」
說到這裡,余致遠又是沉默下來,向前走了一段,卻是逕自上了馬車,就這麼來到了自家在城外的莊園。
江南的豪門別業,還是在松江府上海縣這一等一的地方,規制比起北方很多大戶人家的正宅都要富麗堂皇,這裡也有二十幾個下人操持著,主家一來,住下方便的很。
在碼頭邊和回來路上看著淡然,但從馬車下來的時候,臉上多了些疲憊神色,余致遠也沒急著去歇息,就坐在客廳中的太師椅上,抬頭向天發呆,幾名護衛或坐或站圍在周圍。
沒過多久,管家安排完事務回來,剛走到余致遠身邊,還沒等稟報,就聽到余致遠說道:「拿著工錢做活吃飯,犯不著為了這個飯碗拚命,反正松江府這活計這麼好找,沒必要吊死在一棵樹上,是不是?」
稍一琢磨就能明白,余二公子感慨的是有人要放火燒船,那些船工水手沒有絲毫抵抗就乖乖就範,但他說這個道理也沒有差錯,管家剛要附和兩句,余致遠又開口說道:「可那裡面有二十幾個人都是遭難被我收留的,沒有我,他們早就死在水裡餵魚了,有這樣的救命恩德,為什麼不給咱們拚命呢?」
管家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剛要說句話安危,余致遠繼續喃喃說道,也不知是對人說還是自言自語:「若是這漕運改海的事情做成,松江府每人要少交多少糧食,日子會好過多少,整個江南又會少交多少,這樣的好事,為什麼沒有人幫咱們,反倒是看笑話呢?」
余致遠聲音越來越低,眼睛卻越來越亮:「太湖群盜來咱們這邊,要繞多大一個圈子,在江面上靠過來,要走多少時辰,這一路上多少人見到,多少人知道,為什麼就沒有一個人過來知會咱們一聲?」
管家剛要開口,余致遠卻抬高了些聲音說道:「我知道不少人在這上得好處,我知道漕運改海會傷到不少人,可這件事做成了,得到好處的人會更多,這江南千千萬萬的百姓都會受益,這樣的大善事為什麼不願意做,這是利國利民啊」
屋子裡安靜了一會,管家只是那裡歎了口氣,緩聲說道:「老奴也曾在老爺身邊服侍,又跟了二公子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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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伺候了兩代人,斗膽說句犯上的話,老爺和二公子比旁人聰明百倍,卻是癡心人啊」
說到這裡,管家就不在多說,余致遠愣了會,然後自失的一笑,自嘲的說道:「也倒不算癡心,咱們家田地不多,只能在棉紡和貿易上下功夫,若能藉著大義將漕運改海的事情做成,咱們有船有布,立刻就能暴富,成為江南第一也不是妄想我的確想要賺錢,只是我也為了大義,我也是為了百姓們不受漕糧加耗的苦楚,為什麼卻有這樣的下場」
聲音陡然拔高,語氣激烈起來,好像一口氣沒有提上,在那裡劇烈的咳嗽了幾聲,余致遠掏出手帕摀住嘴抹了下,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盛,看到他這個樣子,管家愈發的害怕,急忙說道:「二少爺,事情過去也就過去,財去人安樂,可千萬別為這個事情傷了身子啊」
「請湖盜來燒我的船,若是不從,估計咱們家也會被血洗了,我知趣退了,還要呈請,天底下哪有這等事,理在我這邊,大義在我這邊,甚至民心也在我這邊,世上哪有這等道理」余致遠越說聲音越低。
沒等管家說話,余致遠自己從太師椅上站起,打了個哈欠說道:「我困了,先去休息,那些事華叔別忘了去安排。」
那邊管家連忙答應下來,余致遠自己走向臥房,臥房中燈火已經點好,進了屋子,余致遠展開捂嘴的手帕對燈一看,上面血紅:「氣急怒極果然會吐血。」余致遠念叨了一句,把手帕揉成一團,丟到了紙簍之中。
臘月裡趙字營有幾件固定要做的事,第一是給京師的王友山送一份年禮,這個在十一月準備,臘月初就要出發,由內衛隊和親衛隊各出幾十人護送,由專跑京師和徐州這條路的商人們帶路,這份年禮包含著南直隸的各色特產,現銀足有八千兩。
王友山回到京師之後,雖說成了官場上的紅人,可清流言官的前景無限,實權實惠卻有限,和同僚上司之間的溝通往來,都是要大筆的銀子花出去,當年在徐州時候,每年還有大筆定例進賬,現如今起復了,這筆定例自然也是取消。
為了給王友山撐這個場面,讓他多方往來,趙進每年提供一大筆錢,這八千兩銀子不過是個基數,如果有需要,這邊隨時會給予支援。
讓趙進高興的是,王家父子在這件事上沒有任何的拖泥帶水,於脆利索的答應了下來。
這本就是個互惠互利的事情,在官場上沒什麼根基的趙字營,需要王友山的照拂,而王友山也要趙字營的支撐,大家本為一體,相輔相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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