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邊的「流民」氣色不錯,身上的衣服也還算齊整,大概有兩千多人的樣子,這些「流民」並不像其他處那樣的狂熱,反而是聚在一堆,哭泣驚慌,在他們周圍,東一堆西一堆的是帶著武器的精壯「流民」。
突然間哭泣驚慌的「流民」中一陣騷動,一個人影突然從人群中鑽出,向著黑暗處狂奔而去,那些帶著兵器的精壯「流民」怒罵站起,幾個人拔腿就追,可眼看著那人越跑越遠追不上了。
「一幫沒用的廢物,再跑了一個,老子點了你們燒香」很快消息就傳到更遠處的徐鴻舉那邊,氣得徐鴻舉大罵。
「二爺不要生氣,這些徐州本地的跑了也就跑了,不影響大局。」邊上的侯五開口勸道。
徐鴻舉有些焦躁的走了兩步,粗聲開口說道:「要是老何在這裡,那還用費這麼大力氣,早就有人在裡面把城門打開,迎咱們進了,等開了這徐州,一定蕩平了那個什麼趙進,多管閒事的雜碎」
「何偉遠的確是個有腦子的,也在徐州這邊打開了局面,可惜了。」侯五接口說道。
徐鴻舉長歎了口氣,又是坐回原處悶聲說道:「朝廷的周參將就在邳州,等看穿咱們那些小手段之後就會趕回來,別看咱們這幾萬人,可是頂不住周參將的那幾千兵馬啊」
一直沒出聲的夏仲進卻開口了:「朝廷的精銳的確很強,不過只要開了徐州,咱們也不怕他。」
徐鴻舉一愣,神情放鬆了些許,緩緩點頭,然後看向另外一邊,那裡距離此處還有幾百步的距離,也是篝火點點,卻是另外一個營地,他開口說道:「這些三山五嶽的朋友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
相比於流民和俘虜的營地,響馬騎隊們的地方就熱鬧許多,白天繳獲的豬牛羊都是宰殺,就那麼大鍋裡熬煮,有身份的湊在火堆前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沒身份的在遠處啃著骨頭,也是滿嘴油光。
四百多騎倒是分出將近十伙,大家都以那劉程為尊,不提孔家莊孔老虎的威勢,這次劉程帶來的馬隊過百,這可是最大的一股。
此時劉程坐在人群中間,一邊抿著碗裡的白酒,一邊聽著身邊吆喝交談。
「你家大當家的領人在十里外還是二十里外?」
「咱們也犯不著出死力拚命,既然他下了帖子,咱們就給個面子,萬事有那些餓鬼衝在前面」
劉程臉上帶著微笑,這些話他當然能聽懂,聞香教既然給四方下了帖子,請大伙共襄盛舉,那不來總是不好的,聞香教在山東和周圍幾省的勢力太大,而且更麻煩的是無孔不入,大家總要給個面子。
不過大伙都不是傻子,也知道想要開了徐州城近乎天方夜譚,讓他們幫忙可以,要是硬衝不可能,而且大伙都是為了求財逐利,過來打望也都是存這個賺便宜的心思。
有的桿子只派了十幾個人騎馬過來,大隊人馬卻不是不動,而是遠遠的等著,如果這邊城池真的開了,那肯定急忙趕過來。
「劉爺,今天徐州城外掃了十幾個村莊,可真有些水靈的貨色,劉爺要不要弄兩個過來伺候?」有人笑嘻嘻的說道。
「你自己先玩就自己去,別扯到我身上。」劉程笑著說道。
一被揭穿用意,說話這人嘿嘿直笑,那邊劉程臉色變得嚴肅,站起來說道:「各位兄弟老少,自從跟著這大隊行動,大夥一路上沒少快活,今天又抓了不少體面水靈的小娘,大伙又動了心思是不是?」
下面哄笑一片,劉程抬高些聲音說道:「明天就要開打,各位難不成想騎馬的時候腿軟?直接被踩死,直接摔死,我已經定了規矩,我手底下的人如果今晚碰了女人,老劉我先剁了他小頭,然後再砍了他大頭。」
他說是只管自家,可話說到這裡,其他人若是識趣當然知道怎麼做,大家臉色都是訕訕,不過沒人提女人的事情了,遠遠的卻有人吐唾沫低聲罵:「裝什麼裝,難不成還想著進城玩官家小姐,發瘋了」
即便聽不到劉程也能想到有人罵他,可他毫不在意,繼續坐下喝酒吃肉,有個四十多歲的人湊過來,笑嘻嘻的給劉程倒滿,然後開口問道:「劉爺,你覺得這夥人明天真能開了徐州城嗎?」
「不知道。」劉程簡單的說了句,隨即緩聲說道:「可誰又說得準,這幾萬人從山東這麼一路過來,一路上沒有內訌,沒有被打散,而且大體上能指揮的動,讓他們去於什麼就於什麼,這能簡單的了嗎?」
那倒酒的一愣,琢磨了琢磨,臉上露出驚愕,有些不可思議的說道:「劉爺,你是說這些從頭到尾都是背後有人忙活,不是跟著作亂?」
「原來這伙燒香的只有兩處信,一個城內富貴人家,一個是漕運上的漕丁運兵,可這些年處處都有燒香拜彌勒的,興旺發達成這個樣子,他們那個龍頭大哥不簡單啊」劉程感慨著說了句。
過來倒酒那位陷入沉思中,過了會才於笑一聲離開,顯然劉程這番話讓他想得很多,這人一走,一名和劉程打扮差不多的漢子湊過來說道:「鄆城的那什麼教主這麼厲害?」
「若是不厲害的話,咱們九爺為什麼放他們過境,還要安排咱們過來?」劉程反問了一句。
「不是要藉機拔了何家莊嗎?」
「就算有這個打算,以九爺的身份,他們的下個帖子就派咱們來」正說到這裡,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從流民大隊那邊爆發出來,所有人的談話都被壓過,連附近的馬匹都被驚的亂動嘶鳴。
「這鼓動人心的本事真了得啊」不止一個人這麼感慨。
如此巨大的聲浪,不僅城外四野被驚動,城頭守備的兵丁和民壯也被驚動了,在面對流民大隊的城頭垛口後面,正在出神的王兆靖身子顫了下,手下意識的握緊了腰間劍柄。
他的反應還算鎮定,很多正在打盹的兵丁民壯直接從地上跳了起來,還有人嚇得大叫,整個城頭上混亂不堪,隨即軍官、差役和民壯的頭目都在大聲吆喝,維持秩序,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
「少爺,這時候也不早了,還是回去休息吧」穿著束身短袍的河叔在王兆靖身後說道。
看著王兆靖沒有動,河叔又是說道:「晚上這邊也有人盯著放哨,少爺你下午過來已經忙碌了好幾個時辰,也該回去歇歇了。」
「河叔,這不是太平世道嗎?」看著城外的王兆靖突然問道。
那河叔一愣,王兆靖自顧自的繼續說道:「朗朗乾坤,徐州這樣的大城居然被這麼多流賊圍攻,這不就是造反嗎?」
河叔笑了笑,他隨即收了笑容,背對他的王兆靖自然看不到,河叔搖頭說道:「要依小的看,眼下這局面已經不錯了,得虧鳳陽府那邊有大兵駐守,那邊的流民不是被壓著就是被驅散,如果那邊再控制不住,幾十萬流民在南直隸攪動起來,那才是大亂子。」
鳳陽府流民聚集淮上,部分去往邳州,儘管鳳陽的太監和高官壓住不上報,可外人不知道臨近的徐州自然清楚。
「流賊流民」王兆靖喃喃說了幾句,看著下面星星點點的篝火又發了半天呆,過了會才開口說道:「等風調雨順了,這些苦難百姓就自己散去了。」
「風調雨順有個屁用,現如今官府收稅要的是銀錢,種出糧食來,還要賣了換銀錢,秋糧的時候糧賤,賣不出價錢,糧商官府都在壓價,有的連口糧都要賣出去,等熬到春天青黃不接的時候,沒糧食吃,沒種子種,只能接高利貸買糧食,那時候糧價又他娘的貴了,這麼裡裡外外的,誰經得起折騰,最後只能賣地」坐在邊上的一個民壯接話說道。
也是看著王兆靖和河叔都不是官府中人,那民壯才有這個膽子開口,城頭上的氣氛一直很壓抑,有人開口其他人也是跟著聊,話頭被打開了。
「低賣高買都不算事了,我城外親戚那邊,有本事的都把田產投獻出去,衙門在他們身上收不上稅,就讓那些沒本事投獻的多交,這幫當差的過手還不是要刮一筆,這裡裡外外的,活不下去」
「你以為投獻還是什麼好事,那人一翻臉,都給你吞了」
「都他娘閉上鳥嘴,以為自己在牆邊曬太陽呢」遠處有人怒喝說道,這邊立刻安靜了,民壯團練們說的高興,可城頭上也有衙門裡的公差,自然不願意聽這些。
「少爺,夜裡風大風涼,還是早些回去吧」河叔又催促了句。
王兆靖轉過了身,臉上卻有笑意,輕鬆的說道:「記得當年趙兄還說過這件事,高買低賣,這裡面商機無限,他還想插手這裡面做生意,後來才知道這一處水太深,不是那麼容易碰的。」
沒等那河叔再勸,王兆靖自己向下城台階走去,走到台階處的時候腳步停了下,自言自語說道:「這麼沒有節制的敲骨吸髓,好年景尚且會破產無家,稍有不順,豈不是流民滿地豈不是說沒辦法」
他這話聲音放得很低,沒有人能聽得見。
此時的何家莊儼然是個小型的徐州城,何家莊外也是處處篝火,篝火周圍聚著形形色色的人,內圈是一隊隊精壯漢子,武器都在手邊,而外圈距離何家莊都有些遠,都是百姓民戶,愁眉苦臉的圍著火堆,不時的盯著何家莊的方向
過來避難躲災的百姓趕走一批又來一批,在利刃、棍棒和皮鞭的威逼下,他們不敢衝進去,也不敢在何家莊附近停留,但要去小石頭村之類的地方,且不說人滿為患,又覺得不放心,就這麼遠遠的呆著。
莊子裡面熱鬧忙碌,一鍋鍋熱氣騰騰的蒸饃,一盆盆的肉湯還有用木桶裝著的醃菜,流水一般的端出來,那些圍著篝火的青壯漢子各個吃的高興,
而在趙進宅院裡,也擺開了幾桌宴席,這邊可不是饃饃肉湯之類的粗疏吃食了,而是由廚子精心烹製,漢井名酒也開了兩壇,席面上都是各處的頭面人物。
「蔡老初來此處,招待不周的地方還請見諒。」趙進客氣的說道,他臉上帶笑,心裡卻對這位蔡舉人很不以為然。
天將黑的時候,上午過來求援的一於士紳土豪就帶著家眷紛紛來到,自家家小全都帶來不說,下人僕役也是一個不少,蔡舉人帶著自己的兩個廚子,現在席面上這些精美的菜餚就是蔡家的廚子烹製。
除了家眷下人之外,這些士紳土豪還把團練鄉勇也都帶了過來,加起來也有一千六百左右,居然也能湊得起百餘騎,這裡面還有那麼小部分看著頗為精強,顯然是身具武技的角色。
想必這些士紳土豪所來的地方還有許多百姓民戶驚慌失措,也需要鄉勇團練保護,這些所謂的地方領袖不管不顧的帶著人來到這邊,只要保住自家人安全,百姓死活誰去理會他。
對這樣的做法,趙進只是冷笑,鄉勇團練都是本地百姓家中的青壯,士紳土豪們這麼做,等於和鄉親們離心離德,真到了生死關頭恐怕就顯出後果了。
大家安頓了好之後,心思都平靜不少,隨即又有確切的消息傳來,說是幾萬流民圍在徐州城邊上不走了。
這個消息傳來,何家莊上下頓時是歡聲笑語,趙進這邊還好說,這些避難過來的士紳土豪人人臉上帶著喜意,當即就打發下人回去看看情況,個別心急的,已經準備明天回返。
趙進所在這一桌,只有他們兄弟幾個加上蔡舉人,如惠也在這桌上,而周學智則是在次席,沒人有什麼不滿,以趙進如今的身份地位,他這麼做已經是禮數周全。
他們兄弟幾個客氣,蔡舉人蔡正秋的神情輕鬆,不過他喝不得烈酒,趙進兄弟幾個又有要事忙碌,所以這一桌不上酒。
「州城堅固,城牆高厚,存糧和丁壯都是充足,守衛沒什麼問題,等周參將回返,流賊不足為患。」蔡舉人笑著說道,他卻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州城縣城早早的關閉,各處的富貴人家只能到何家莊這邊躲避,當然心裡會有怨氣
但用常理分析大家也都明白,徐州城不可能被打破,最多也就是吃點苦頭,所以也就是幸災樂禍了。
蔡舉人是地方名流,功名在身,自然不能把話說的太直白,不過大家也都聽得懂,如惠笑了笑,趙進卻神色鄭重,放下筷子說道:「蔡老,幾萬流賊一路從山東來到了徐州,這一路居然沒有潰散,而且還能渡過黃河,來到徐州城下,這背後肯定有人策動,流民隊伍裡恐怕也有居心叵測之人主持。」
聽趙進這麼說,蔡舉人緩緩點頭,趙進掃視屋中,其他桌面上都是氣氛熱烈,歡聲笑語,趙進繼續說道:「蔡老,覺得流賊打不下徐州城的不光是你我,其他人也都這麼想,據說城內各位也都是如此想,先前說流賊裡面有能人主持,他難道不知道這事嗎?」
反問這句,蔡舉人的神情也鄭重起來,陳晃幾人都仔細聽著。
「明知打不下,還是要動手硬攻,那肯定會死傷眾多卻一無所獲,這是何苦來,而且他們難道不知道,洗掠鄉野會得到更多,糧食、牛馬、人口,各村各處那邊也不缺少,他們為什麼還要硬攻城池,今天傳回來的消息,流賊連附近的雲山寺都沒碰,只當雲龍山上沒有東西,這又是為什麼?」
蔡舉人緩緩點頭,雲山寺裡的糧食和金銀極為豐富,打開之後,幾萬流民也能得到很大的補充,而且這種觸手可及的地方居然沒有人理睬,這就未免太古怪了。
「晚輩冒昧,說一句驚人之語,只怕流賊有破城的把握」趙進肅聲說道
這話一說出口,那邊蔡舉人手一顫,把手邊的瓷碗碰到了地上,「喀嚓」一聲粉碎,惹得其他席面的人等紛紛看過來。
「破城」蔡舉人顫抖著聲音說出了這句話,趙進點點頭。
略一停頓,趙進肅聲說道:「州城若破,流賊實力大漲,下一步就是洗掠徐州鄉野,到時候我等還是難逃,州城若不破,流賊無奈之下還是會四散洗掠,徐州鄉野也會遭殃。」
頗有養氣功夫的舉人蔡正秋臉色都變白了,下頜鬍鬚顫抖不停,只是盯著趙進,喉結滾動,想說話都說不出來。
「蔡老,若是城破了,徐州全境恐怕都寸草不生,我等即便逃掉也回不來了,地方殘破,又怎麼能呆下去,只能去別處做個無根浮萍。」趙進懇切說道,如惠微微點頭,在進行這番說辭之前,趙進和如惠仔細商量過,跟這樣的讀書人講話,直來直去是不行的,也不能太過淺白,所以言辭中頗有修飾,還盯著這些地方士紳們最關心的來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