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回到城內的時候,眾人眼圈通紅,不過眼淚已經擦於,對他們來說,孫大雷的戰死會記在心中,但這件事卻已經告一段落。
只是那日激戰中戰死的不僅僅是孫大雷,趙進和夥伴們回到貨場後又是換上了一身素服,不僅僅是他們,家丁們都是腰繫白帶,頭紮白布,除了在酒坊和趙家值守的人之外,其餘的都來到了這邊。
在貨場前面的空地上擺著二十具棺材,十九名家丁和車伕的屍體擺放其中
靈案香燭都是齊備,至於唸經做法事的僧人,已經來了一次,第二次也是方便的很,正在那裡敲動法器,念誦經文。
貨場上哭聲震天,這些死者的家人在家已經哭了不知道多少次,可在這樣的場合下,又怎麼能壓住撕心裂肺的悲痛,列隊肅立的家丁們各個含淚,不時的抬手擦拭,對他們來說,同樣是朝夕相處的朋友兄弟離去。
在這樣的氣氛中,貨場周圍卻又有不少人遠遠張望,連牆頭和樹上也有人,正月裡閒人格外多,對這邊好奇的人也格外多,聽到動靜這麼大,太多人想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們是為我們而死,如果沒有他們,弓箭就會落在我們身上。」趙進肅然說道。
一於夥伴們神情嚴肅,跟在趙進後面走了出來,看到他們出來後,貨場上的哭聲安靜了下,隨即又是抬高。
趙進他們走到靈案之前,由趙進領頭,眾人躬身拜下。
過程很安靜很嚴肅,卻表達出足夠的敬意和肅穆,場面一時間安靜,連閒人們的小聲議論都停下來了。
等趙進他們禮畢,嚎哭聲卻又大聲響起,「兒啊,沒了你家裡怎麼辦」「你這一走,誰給你和我爹養老」
這些死者的家屬在痛哭,邊上的閒人們卻議論起來。
「真是可憐,孩子說沒就沒了」
「沒準還以為跟了趙進這樣的英雄能享享福,誰能想到遇到這樣的大難
「認倒霉吧,這都是簽了賣身絕契的,他們現在就算是趙家的奴僕,又不是趙家殺的,只能認了」
議論聲嚎哭聲交織,讓整個的訓練場內外嘈雜異常,趙進揚手比了個手勢,那邊張虎斌、魯大和李五三人帶頭,開始把長矛頓地,長矛末端敲擊地面,發出「碰碰」的響聲,他們開始,其他的家丁也都照做,百餘人長矛頓地,又是整齊無比,發出的聲音好像大鼓敲擊,聽到這個,不管是死難家丁的親屬,還是外面看熱鬧的閒人,都是安靜了下來。
趙進走到那些親屬的面前,這些家丁的親人們停止了嚎哭,有些膽怯的看著他,趙進心裡清楚,剛才這些家丁親人的哭喊未必是無心之語,他們也想要一些補償,趙進當然聽不到外面閒人們的議論,但他也知道規矩,家丁家奴身亡,只要不是主家謀害凌虐,那就沒有一點關係。
「這二十個人表現的都很勇敢,都是站著死的,都是好漢」趙進揚聲說道。
貨場裡外都安靜下來,即便外面的閒漢們聽不清楚,也極為好奇這邊到底說什麼。
死難家丁的遺屬們聽到趙進這句話,卻沒有那種失態的哭鬧,但都在那裡抹淚哭泣,這時也是真真正正的傷心。
「我趙進不會讓他們白死,殺他們的兇手都已經被我宰了,人頭正在衙門裡放著。」
聽到這句話,那些家丁的親屬都跪在地上朝著趙進磕頭,不管怎麼講,大仇得報,兇手授首,這也是對死者的寬慰,對很多人來說,能到這一步已經是足夠了,不過趙進的話還沒說完。
「每個戰死的家丁每年五兩銀子或者五擔白米,給二十年,先把今年的領走吧」趙進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並不高,但靠近他的人還是聽清楚了,先是死難家丁的親屬目瞪口呆的看著趙進,然後是周圍家丁們不可置信的看著趙進,再然後就是最外圈看熱鬧的閒人們,他們沒聽到裡面發生了什麼,但發現了裡面突然的安靜,知道一定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發生。
說完這句話之後,趙進擺擺手,陳宏那邊和雷財連忙走了過來,他們兩個人手裡都端著個木盤,上面放著銀錠。
沒什麼複雜的手續,過來後直接詢問要錢還是要糧,要錢的給銀子,要糧食的也給銀子,到時候拿著銀子過去換,自己買也隨便。
別看趙進這邊一月上千兩幾千兩的進賬,但對於這些平民百姓甚至是貧民窮戶來說,一年都未必能見到幾兩白銀,這五兩銀子節省點幾口人都可以支撐一年了,至於那五擔白米,也差不多就是五兩銀子的價錢,之所以給糧食,就是因為鄉下地方,想要把銀子換成銅錢和貨物並不容易。
這樣的數目給二十年,死難家丁的父母都是三四十歲年紀,可這年月有幾個人能活到六十歲,這筆錢等於是給他們養老送終了,至於這家丁的兄弟姐妹,年輕人應當自食其力,這也是理所當然,何況這筆錢糧節省著點花,他們也能沾光,說得更刻薄些,對於這些死難家丁的親屬來說,親人這一死比活著對他們益處要大很多。
「真能給二十年嗎?」拿到銀子的這些人還沒從衝擊中恢復過來,居然問出了這樣失禮的話。
端著木盤的陳宏和雷財無奈的搖搖頭,對方的懷疑讓他們感覺很無謂,趙大哥說話那有不算數的道理,看著趙進那邊要解釋,雷財卻福至心靈,扯著嗓子高聲喊道:「戰死家丁每人撫恤五兩白銀,不要錢的給五擔白米,連給二十年吶」
本來站在遠處的家丁有人沒聽清楚,站在更遠處看熱鬧的閒人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雷財的聲音又尖又高,這次大家都聽清楚了。
轟然一聲,外圍的閒漢們頓時驚呼一片,這世道艱難,一兩銀子,一擔白米意味著什麼,大家都清楚的很,何況這是五兩銀子五擔米,這位小爺就這麼發了下去。
死了也值啊很多人反應過來之後都是這麼想,拚死拚活一年未必能有個溫飽,當兵吃糧被處處剋扣,可給這位小爺當家丁,活著的時候吃飽睡好,死了家裡二十年溫飽不愁,這還有什麼怕的。
而家丁們在開始的躁動之後則是安靜了,每個人手持長矛肅立在那裡,各個都專注無比。
開始來給趙進做家丁,為的是將來能有好日子過,跟著這樣的豪傑人物不吃虧,也為了能給家裡省點糧食,沒想到過來後練的辛苦,還要出去打架,好在吃的好,睡得好,不犯錯就沒人打罵,到了官道被伏擊這次,平時朝夕相處的朋友們一下子死了十幾個,大家都有些膽寒了。
這給人做牛做馬,辛苦些無所謂,打架破皮流血傷筋動骨也能忍,可這要死人,大家都是受不了了,膽氣壯的,本就有跟著趙進打拼的心思,也就沒什麼,但那些就是想要找份活計,吃好穿暖的,就有別的心思了。
但看到眼前這一幕之後,小心思也都煙消雲散,進爺給的這份價錢,值得賣命去死
「真不便宜,山東那邊鬧災,為了半個窩頭,七八條人命啊,這還算是好的了,好歹還為了糧食在爭」圍觀的閒漢們忍不住議論說道,易子相食的慘事在這大正月裡誰也不願意提。
「據說山東東三府現在連雪還沒下,這糧食都種不下去」有人禁不住跟了句,大家都是默然。
去年山東鬧旱災,已經是淒慘無比,很多人都以為今年會好一點,沒想到在最難過的春荒時節又是大旱,接下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大家都能想像得到,一時間,看到眼前這種新鮮談資的興奮都下去很多。
給家丁們舉行的祭奠儀式時間很短,把銀子發下後,大車拉著棺材向城外而去,這白事的一切花費,從燒紙到墳地,全都是徐安商行負責,本來應該是有人抬棺,趙進沒有允許,不過大家更看重的還是實惠,撫恤這麼豐厚,誰也沒有話說。
儀式完畢,家丁們換下白布腰帶就要重新出來訓練,趙進看出來這接連的祭奠和離別讓大家的情緒不高,索性提議大家去酒坊那邊轉轉。
和這些天大家經歷的哀傷、肅穆不同,酒坊這邊熱火朝天,過來運酒的車輛又是滿滿噹噹的停著,按照酒坊夥計的說法,這裡面雲山寺以及雲山寺相關的車輛不少。
打打殺殺的再厲害,只要沒有徹底撕破臉,該賺的錢總要去賺,各處商家年前進的貨這段時間都被消耗的差不多了,而且臘月間,這酒賣到了東邊的淮安府,南邊的鳳陽府,西邊的河南歸德府,北邊的山東兗州府、東昌府,都有人喝出好來,覺得物美價廉,想要繼續購買,看到能賺錢,商家也不準備過什麼正月,都早早的趕來提貨,雖說這酒坊不讓進,可大家也知道酒坊正月裡沒停,一直在囤貨,現在應該存著不少,不會像年前那麼難買了。
看到這欣欣向榮,熱火朝天的景象,大家的心情也跟著開朗了些,又是開始回轉,沒走幾步,趙進開口說道:「把盔甲給家丁們發下去,咱們要出城。
眾人精神一振,這些天操辦喪事,談判清算,每個人心裡都是憋悶的很,帶隊出城,這就是要開打的意思,動動刀槍正好是發洩下。
趙進邊走邊繼續說道:「通知到的人裡,只有兩處沒有來,一對是聞香教的傳頭,說是姓鄭的兩夫婦,還有一處就是十五里外的齊家村,那邊的齊二奎昨天沒有來。」
說到這裡,趙進忍不住笑了笑,又是繼續說道:「咱們救小蘭的時候不是殺了六個和尚嗎?當時我爹送我出城躲風頭,就是在這個齊家村躲著,這裡是徐州城外分鹽的窩子,齊二奎就是這裡的頭領,沒想到這麼張狂。」
「會不會是局?」王兆靖低聲說道,這其實也是眾人的疑問,被這樣的挑釁引進埋伏包圍,眾人也不是一次了。
「昨天開始,那邊就有人盯著,如果有異動,我們會立刻得到消息,而且齊家村那邊是平地,沒有設伏的條件,從城內步行去那邊一個多時辰的路程,有什麼事,完全可以做出反應,當然,若是家丁們打不過那些鹽販子,死傷也是活該。」趙進開口回答說道。
大家都是點頭,這次的出擊前後安排的很完備,既然大家舞刀弄槍,就要有死傷的準備,如果打不過對方,那一切休提了。
「咱們大伙把那鐵甲也披上。」石滿強叮囑了句,他家鐵匠鋪給大家打造的鐵甲有幾套還需要改,但那也只是細節,該有的防護都已經具備了,無非是不是美觀方便而已。
沒走幾步,王兆靖遲疑了下,笑著開口說道:「這兩處無論那邊,都算不上難題,小弟這幾天耽誤功課不少,想要回去溫習,趙兄,你看」
趙進看了王兆靖一眼,點點頭答應,這樣的事情本就不會強迫誰,都是自願,不過趙進也有點奇怪,王兆靖自負聰穎,在功名學問上的一向不怎麼下功夫,而且王兆靖一直想和大家深交,這樣並肩作戰從不會錯過。
但這點事也就是想想,大家一起經歷過生死,已經不會在乎太多的細節。
到了路口那邊分開,看著王兆靖走遠,劉勇開口說道:「咱們的大才子也該專心讀書了,等考出個舉人來,咱們也臉上有光。」
趙進轉頭掃視眾人,發現大家臉上都是贊同的神情,這讓他有些意外,頓了下才想明白其中關竅,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在這個時代,沒什麼比讀書取功名更為榮光,更為理所當然,王兆靖這麼做才是理所當然,不這麼做反倒是驚世駭俗了。
等到了貨場那邊,家丁們已經開始在外面訓練,趙進一聲令下,所有人都開始行動起來。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但仔細觀察就能看到家丁們的各個做的很沉穩,少了毛躁和激動,看到撫恤那一幕之後,他們都想清楚了。
從何偉遠家裡繳獲的各色盔甲都利用了起來,趙進說的很明白,披甲的人站在前排,衝殺在前,趙進還以為家丁們會遲疑下,沒曾想大家都沒什麼猶豫,爭先恐後的要求披甲,之所以沒猶豫,是因為沒有顧慮了。
但這如何穿盔甲也是一門學問,家丁們根本不會,好在有董冰峰這樣真正的武家子,指點著大家如何穿戴,反倒是趙進訂做的那幾套鎧甲,沒什麼重疊彎折的部分,就是幾塊甲板的組合,比鎖子甲、棉甲這樣的容易穿,穿上後外面都套著一層棉袍,免得路上扎眼。
正在忙碌的時候,卻有一名四十多歲的騎馬漢子來到,看到這人過來,董冰峰慌忙過去迎接,那漢子下馬,董冰峰領著朝這邊走來。
「大哥,這就是教我騎術馬戰的欒師父。」董冰峰開口介紹說道。
這位欒師父的個子不高,和董冰峰站在一起,都要矮小半個頭,但身材很是墩實,幾乎看不出腰來,羅圈腿外八字,皮膚很粗糙,膚色黝黑,如果不是那壯碩身材和森然眼神,看起來就像是個操勞多年的農戶。
聽到董冰峰的話,趙進連忙躬身抱拳,客氣的說道:「後生趙進,見過欒師父,以後還要請欒師父多多費心了」
看到他的態度恭敬,欒師父的臉上露出笑容,他來的時候心裡也糾結的很,董家的面子卻不過,可自己一個四十多歲的長輩總不能對一個小輩奴顏婢膝,但在這徐州地面上誰都知道這趙進的份量,年輕歸年輕,還真就有冒犯猖狂的本錢。
這份糾結在看到趙進的態度後煙消雲散,欒師父笑著點點頭,感慨說道:「原以為趙振興之後,你們趙家再也沒什麼人習武了,沒曾想出了你這樣的人物。」
「欒師父認得我二叔?」趙進問了句,都是徐州衛的軍戶,彼此認得也是正常。
那位欒師父搖搖頭,歎了口氣說道:「你那叔叔在徐州衛也是拔尖了,只是到最後沒個著落,可惜。」
趙進轉頭叫來了正在分發武器盔甲的雷財,低聲吩咐了幾句,雷財匆忙朝著院子那邊跑過去,沒多久的功夫,雷財搬著個小木箱走過來。
在那欒師父面前放下木箱,打開箱蓋之後,裡面卻是白花花的銀錠,在日照下閃閃發光,那欒師父一愣,趙進卻笑著說道:「欒師父來傳授我們騎術,城內城外的跑,人吃馬嚼耗費不少,總不能讓欒師父出汗又出錢,這些耗用我們這邊出了。
「這怎麼使得」欒師父開口說了句,不過語氣卻不是很堅決,木箱不大,可裡面起碼也是白銀二百兩,這數目可當真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