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猝然發怒,帳幕中的氣氛頓時不同如果在石勒對面的是其他人,只怕當場就會戰慄驚恐,跪倒求饒了。
須知如今的石勒身為數十萬叛軍首領,地位足以與朝廷相抗衡,於是他也樂得擺出氣度,平時的言行舉止自也少了昔日的匪氣、悍氣,不常發怒。先賢所謂居移體、養移氣,不外如是。但平日裡的收斂,絕不能掩蓋這名羯人雙手沾滿無辜者鮮血的現實。他依舊是哪個縱情屠戮而毫不手軟,坐視部屬們肆意凌虐婦孺而面不改色,焚燒城郭、摧毀田園而不皺一下眉頭的石勒。只不過做賊做到了他這地步,各種殘忍不可言說之事,自有無數下屬爭先恐後地替他完成罷了。大將軍寬仁大度的形象之下,不知有多少人因為隻言片語觸了逆鱗,轉眼就斧鉞加身,死得乾脆。
但張賓絲毫也不害怕。這書生的膽子,竟似乎是鐵打銅澆的一般,縱然手無縛雞之力、麾下無一兵一卒,可面對著令人聞風喪膽的巨寇,卻從來沒有半點恐懼:「沒錯。大將軍,陸遙陸道明此番南下,固然意欲與我軍為敵,但卻恰好可以成為我們的幫手。」
張賓好整以暇地將卷宗完全打開,眼眸垂落,慢慢念起了卷宗的內容:「陸遙,字道明,吳郡人。父陸景,吳偏將軍、中夏督,博通經史、慷慨有志烈,與弟陸機、陸曄並稱『三虎』。咸寧六年,陸景領軍與龍驤將軍王濬戰,沒於軍中,其妻不久亦歿。陸遙與族人退居舊裡,閉門十餘載。太康末,陸機、陸雲入洛,陸遙隨行,終日交接宦遊子弟與遊俠兒之屬,操習弓馬,縱意嬉樂而已。太安二年,陸機因七里澗之敗獲罪。陸雲、陸耽及子侄輩陸蔚、陸夏等並遇害。陸遙受命出外,僥倖逃脫。」
陸遙對於石勒來說,既是大敵,也是大仇,這在中原賊寇的首領中不是秘密。張賓非得在石勒面前提起陸遙,非唯不恭敬,言辭更有火上澆油之嫌。
對於他這種起自於千難萬險中的梟雄來說,東海王算得什麼敵手,匈奴漢國也未必就放在眼裡,至於中原困頓、糧秣無著更不是大事。他有足夠的韌勁和狠勁來面對這些問題,真正值得他關注和憂慮的,也只有老對手陸遙而已。但他城府深沉,又需要維護自己勇敢無畏的形象,越是真正忌憚的人,他越少在外間表現出來;所以張賓突然說起陸遙,才會引得他失態。
石勒於貧賤時慢慢聚攏起的心腹弟兄十八人,彼此情誼非常。他們隨石勒轉戰南北,戰功赫赫,也個個都是英勇超群的人物。可這十八人中,卻有王陽以下的七人戰死在與陸遙對壘的過程中……這份仇恨,石勒是怎麼也忘不了,放不下的。正因為如此,石勒更加的重視陸遙,絕不敢有絲毫的輕忽大意。
作為敵人的陸遙,居然能夠成為自家的援手。這聽起來實在荒謬絕倫。全因著出自張賓之口,石勒才強自按捺下性子。可眼下突然聽到張賓將陸遙的底細如數家珍般說來,石勒的怒氣突然就消失了。他聚精會神地聽著張賓的講述,彷彿方才惱火的根本另有他人。若非自知識字甚少,他幾乎要劈手搶過卷宗來看。
能夠在兵荒馬亂之際搜羅到對手的詳細生平絕非易事,他完全沒有想到,張賓早已對陸遙下了這麼深的功夫。
張賓讀完一部分,慢條斯理地將絹帛捲起,再繼續向後念:「此後數年間,陸遙行蹤輾轉,終於投入并州軍中,積功為軍主。永興三年,并州軍戰敗於大陵,全師潰散,司馬騰逃亡鄴城。此人得新任并州刺史劉琨拔擢,重組下屬兵力。漢王劉淵揮師北上之際,他在祁縣擊敗匈奴漢國方面之師,斬殺大將喬晞,立有殊勳。」
「孟孫先生何須為我諱言……這一戰裡,喬晞一開始就遭晉軍突襲擊殺,後來代領大軍被陸遙擊敗、導致慘重死傷的,正是我石勒石世龍。」石勒苦笑著插了一句。
「那一次,陸道明勝的僥倖。大將軍倉促間統合散兵游勇,幾乎扭轉局勢,實在很不容易。次年,陸遙受命往鄴城,又陣斬汲桑……」其實鄴城那次,石勒也同是在陸遙手中吃了大虧,但汲桑戰死,反倒給石勒造成了崛起的機會,這就不必多說了。張賓略加快些語速:「隨即北上代地,降伏代郡諸胡,擊退黑山慕容部。他又領兵突入草原,壓制各部、攻克濡源;一戰摧破幽州王浚和段部的聯軍,使得幽州軍折損不計其數,元氣大傷。不久以後,王浚暴卒,陸遙領都督幽州諸軍事,又與東海王之女訂立婚約。據說,幕府中以其善戰,多有方之鴦者。」
張賓頓了頓,繼續道:「大將軍,自從晉廷擾亂,宗室重臣彼此征伐,大晉所掌握的軍事力量日漸消磨。近歲以來天下強兵所出,不過幽薊與涼州而已。涼州遼遠,權且不必理會,幽州軍與冀州軍聯合,勢如惡虎出柙,不可不大加防備。」
聽得張賓說完,石勒點頭道:「陸遙其人,用兵果敢,作戰勇猛,一二載之內,先後擊破強敵、攫取了老大的地盤,聚起了數萬強兵悍將。如今他揮軍南下,已經強渡大河,直抵我軍肘腋,使得我軍殲滅東海王所部的大計也受到了影響。這是大敵啊!不瞞孟孫先生,我所真正憂慮的,唯有如何應對此人。」
到這個份上,石勒已將心事和盤托出,再無隱藏。他歎了口氣:「我讀書少,先生你莫要再繞來繞去的,叫人頭疼。還請先生別說那些玄虛了,便照直講,你對那陸道明可有什麼辦法?我們……又哪裡能借得此人之力?」
張賓用瘦長而有力的手掌在卷宗上輕輕叩擊:「陸道明出身於江東舊族、亡國遺民,本非大晉腹心之人。其族中父執輩、兄弟輩的親眷,或戰沒於軍、或橫死於朝,因此又與晉室有著難解的仇怨。看他的行事風格,雖系并州劉越石所提拔,卻不能長久安居於晉陽一地;先取代地、後奪幽州,都是憑藉著軍事優勢強為,東海王只能承認既成的現實,至多依靠官員任免的手段從旁牽制而已。再看他麾軍南下之後,號稱勤王保駕,其實卻以清剿冀州流寇、穩固後方的名義駐軍河北月餘,坐視洛陽與中原兩地的局勢變化……若真是赤膽忠心之人,焉能如此?大將軍,我敢
斷言,正如大將軍明為匈奴漢國臣屬,其實在中原群雄中獨樹一幟,不屈居於任何人之下那樣,這陸遙陸明為大晉重鎮,其實卻自擁實力、自成體系,絕非晉室純臣!」
說到這裡,他微微笑道:「大將軍,若你能放下仇怨,平心靜氣地想想你與陸道明兩位所處的立場,便能發現,雖然兩位彼此份屬敵對,可對於東海王司馬越、對於洛陽朝廷、甚至對於匈奴漢國的態度,其實十分相似。」
石勒先是不解,怔了半晌,面色突然一動:「先生是說……」
「大將軍固然以東海王為敵,陸道明隱有地方割據之勢,必然也願意削弱掌控中樞的東海王幕府。」
「沒錯。」
「大將軍希望大晉能依托洛陽堅城重組軍力,堵塞住匈奴漢國南下席捲的通路,陸道明必然也做如此想。」
「正是。」
「至於匈奴漢國,千載以來中國之人與之惡戰無數,已然結成了死仇,而大將軍您……」
「先生不必說得太多,我完全明白了。」石勒向張賓深深俯首下去:「先生真有鬼神不及的智慧,如此想來,我軍的前後舉措也就理所應當了。好,好得很。這就像是長蛇穿行於深草,草葉不動,其下卻自有環環相扣,鱗甲崢嶸啊!」
「全賴大將軍的信任,屬下自當盡心竭力,不負重托。」張賓跪伏還禮。
「我只有最後一點不解。」石勒又道。
「大將軍便請說來。」
「先生剖析敵我形勢,如高屋建瓴,洞徹本原,令我有茅塞頓開之感。」石勒在與張賓談話時,總是盡量用辭一些,免得張賓不快:「但如今諸路大軍匯聚中原,彼此之間的互動千頭萬緒,變化多端。具體到行軍作戰的細節,先生又如何能保證,那陸道明便一定能如我們所想、按照我們的安排去行事呢?」
「我會派一個使者去拜訪陸道明。」張賓應聲答道:「大將軍,那會是一個陸道明必然會接見,而且必然會認真傾聽意見的使者。」
「哦?」石勒大感興趣:「竟能如此?」
頓了頓,他又問:「我們手中竟有這等人物麼?」
雖說中原賊寇打著匈奴漢國的旗號行事,可在朝廷眼中,這幫人依舊都是些叛逆、亂賊,絕非能對等聯繫的政權。莫說是肩負溝通使命的使者往來,就連石勒有時候困住朝廷兵馬後遣人勸降,勸降之人都十有八*九被砍了腦袋送回來。所謂「君子營」裡籠絡的讀書人,前後倒有不少死在這檔子倒霉事兒上。張賓竟然能派遣使者到炙手可熱的平北將軍、幽州都督那裡,還信心滿滿地保證能與陸道明交流無礙。石勒實在是有些好奇,他看中的使者究竟是何等樣人。
「正是。」張賓頷首道:「這人正被拘在不遠,將軍若是有意,我便招他覲見。」
「按照先生所說,使者此番前去,干係十分重大。」石勒歉意地笑了笑:「不是我信不過先生,但若是能親眼看一看這使者,到底能讓我放心些。」
「無妨,本該如此的。」張賓起身掀帳出外,低聲吩咐了幾句,旋即返身落座。
過得片刻,帳幕一動,石勒轉頭連忙去看,先見著一條狺狺吐氣的黃犬搖著尾巴,竄了進來,隨後才聽見帳外有人粗魯地喝罵著,連推帶踹地往帳幕裡塞進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