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鬧呼喊聲頓時使得所有將士都為之精神一振,在堤壩高處瞭望的戰士更是興奮地連連揮手:一度返回北岸的舟船重又抵達,開始將第二批的渡河人馬載上岸來了。
這時候雨勢漸漸小了些,但濃雲仍未散去。加之原本就天將傍晚,視線便愈發模糊昏暗。哪怕經驗最豐富的船家也難以在這種情況下判斷河流湧動的變化,因此給船隻靠泊的過程出現了不少預想以外的困難。一時間,船隻與船隻、船隻與河岸的沉悶碰撞聲猶如滾雷般響起,許多等待登岸的士兵不得不緊緊攀扶著船舷,免得自己失去平衡;同時又得在翻捲的濁浪和風雨下小心翼護著手頭的松明火把,努力指示方向。遠遠看去,上百朵明滅不定的火團與舟楫上*將士們身著的甲冑反光相映,就像是一條鱗角猙獰的巨蛇蜿蜒盤旋於層雲急浪之間,緩慢而又堅定地向南岸靠攏。
不可避免地,偶爾有幾顆閃光的甲片從巨蛇身上脫落,沒入渾黃的河水中,立刻就消失了。北疆多山野袤原,少大河大湖,因此將士們鮮有掌握泳技的,一旦落水必無幸理。但這支軍隊從組建以來,就習慣了置諸死地而後生,眼前這樣的危險絲毫都不會引起將士們的畏懼。在舟楫大幅起伏的時候,他們反而高聲唱起了號子為船工鼓勁。而他們每靠近一些,也必激起岸上*將士們興高采烈地叫嚷歡呼。
幽州軍在過去月餘時候竭盡全力打造收集的舟楫木筏,在第一批次兵力登岸的過程中就已直接損毀或擱淺了三成;但船工們並不耽擱,他們集中到了剩餘的舟楫上,趁著陸遙率軍與賊寇交戰的時候馬不停蹄地返航。
在他們的努力下,第二批人馬終於到達了。
這批人馬的首領是麥澤明。這名面貌精悍的中年軍官手扶長刀,站在最前方的大船上,深深地感覺到,自己趕上了好時候。
麥澤明是幽州將門子弟,世代從軍,當日在王彭祖手下算得頗具實力的人物,麾下的舊部、故交糾合起來,人數更是不少。像他這樣被戰場迫降的地方實力派,戰爭結束後就立即要被打散、重組、裁撤。何況麥澤明捫心自問也不是什麼第一流的大將,用兵太過穩健以至於保守的自己,在人才濟濟的平北軍府中,絕不可能混到多麼靠前的位置。
可世事變遷總是那麼出人意料,僅僅數月之後,麥澤明從一名階下囚硬生生地轉變成了平北軍府中的大將,雖未躋身六軍主將之列,但度遼軍副將,度遼右軍軍主的地位也足以與陸遙的鐵桿嫡系郭歡齊平了。在濡源遭受重大損失的舊部雖然難免經過整編輪訓,但如今只有愈發兵強馬壯;五千人的規模甚至比麥澤明從前指揮過的最大兵力還要多。
更令麥澤明驕傲的是,在這場幽州軍渡河南下的第一戰,他是平北將軍親自指定的第一批援軍,是乘勝追擊、擴大戰果的第一批生力軍!
這一切使得麥澤明信心十足。他覺得自己彷彿年輕了二十歲,就像多年前首次帶領部曲征討胡族時那樣意氣風發,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做不到的事情。
在湍流中起伏了大半個時辰,麥澤明渾身上下被雨水和翻捲的浪頭打得濕透,哪怕在這個季節,鎧甲也顯得冰寒了。但麥澤明並不覺得寒冷,他的心中彷彿有一團烈火在燃燒。眼看黑沉沉的大河堤岸在視野中越來越近,船隻再靠前的話,又將擱淺了,於是他半側過身,用力揮了揮手:「將士們,平北將軍殺敗了南面的賊寇,親自為我們拿下了白馬津。接下去就該看我們的啦!弟兄們都隨我來!」
說著,他一馬當先地跳出船幫,在齊腰深的河水中跋涉前進。
渡河作戰對於任何一支軍隊來說,都是艱難之極的行動,何況今天的氣候還那麼惡劣。將士在渡河之前就已經來回調動、組隊,辛苦了很久。不少人甚至整天都沒有吃到熱食,只和著雨水嚥了幾口乾糧。他們半饑半飽,但是每一個人都像麥澤明一樣士氣高漲:「跟著麥將軍上,接下去看我們的啦!」
麥澤明所部度遼右軍原有五千兵馬,此番南下勤王,抽調了其中的半數。但受舟船運力所限,能夠隨他同一批次登陸南岸的不過五百人罷了。這五百人絕大部分都是麥澤明的老底子,是曾經跟隨王彭祖東征西討的老兵。他們在加入平北軍府之後都已經瞭解到了,如今的幽州軍可沒有那些門第高低、親友故交之類的彎彎繞,平北將軍要的是能打仗的隊伍,願意提拔的也是能打仗的戰士。
當這支士氣高漲的部隊登上堤岸的時候,迎接他們的是同樣士氣高漲的同伴們和成百上千的俘虜。剛剛取得大勝的將士們,用掩飾不住的得意神情炫耀著他們的勇猛表現,大聲清點斬首和繳俘的數量。有幾條漢子說得口沫橫飛,口渴了,便解下兜鍪,接些雨水飲下。稍有經驗的士卒都知道,經歷一場苦戰之後,兜鍪裡充滿了汗味和血腥味,傾倒在裡頭的雨水可不會好喝。但在這時,即便是再難喝的苦水,也成了他們慶功的美酒,最美的美味!
沒錯,這些都是功績啊,而且很快就會轉化為實實在在的職務、財帛和田地賞賜!麥澤明的部下們看得真切,一時眼都紅了。許多人頓時叫嚷了起來:「我們來了!我們是度遼右軍麥將軍的部下!我們也能殺敵立功!」
在一片熱鬧的氣氛裡,有人越眾而出:「請弟兄們暫歇片刻。麥將軍,你隨我來!主公要見你。」
「原來是龐統領……」麥澤明認得來者正是陸遙的親衛統領龐淵。他趕緊喝令部屬們就地休整,自己緊趕幾步,隨龐淵去了。
麥澤明的職務比龐淵要高。但誰都知道,陸遙身邊的親衛們是從全軍選拔而來的精兵強將,往往以百人督為普通兵卒,這些將士在陸遙身邊錘煉些時日之後,一旦外放,前途不可限量。因此麥澤明並不把自己當作上官,與龐淵一同前行時,反倒有意識地控制著腳步,略微落後一些。兩人從分散成若干小組打掃戰場
的將士中間穿過,繞過兩座從戰死者身上剝取的鎧甲堆積起來的小山,不多久就來到陸遙面前。
陸遙在軍中從不端著身份,縱使身為全軍統帥,待遇也不比普通士卒好太多。便如此刻,用木桿撐起幾片氈布做成的雨棚,便是他辦公所在了。至於坐榻,則是一匹翻倒在地的死馬。陸遙正與幾名扈從衛士攀談著什麼,也不知他怎樣打趣,衛士們猛地大笑起來,個個都十分快活。
麥澤明搶上幾步,躬身施禮:「主公,末將在此。」
「澤明,來!」陸遙招了招手:「你的部下們渡過大河的有多少?能否立即投入作戰?」
麥澤明挺起胸膛:「度遼右軍在者五百二十五人,隨時可戰,只待軍令。」
「很好……」陸遙站起身向前走了兩步,麥澤明才發現他身前正有一幅在地面上勾勒出的地圖。被劃開的泥土呈現出可疑的深紫色,或許是泥土中浸透了雙方將士鮮血的緣故吧。地圖本身倒很見水平,約兩尺見方的泥地上寥寥數筆,已將大河上下,以白馬津為中心的地勢、道路、城池清晰體現。
「這是白馬津。」陸遙提起刀鞘指點,旋即將刀鞘向下方略移一寸:「這是白馬壘,之下是白馬縣城。此兩地控遏白馬津渡之咽喉,最是緊要。其首領雖已或死或降,但仍有賊軍千餘分據兩地,意圖頑抗。不過,我軍擊潰王延所部騎兵之後,彼輩俱已喪膽。適才我已遣一小隊,帶曹嶷前去勸降,以曹嶷在賊眾中的聲望,此行必無礙難。」
他又向白馬津以西虛指:「這兩處,分別是石津和棘津。賊軍以得力渠帥坐鎮這兩處渡口,分別駐紮兩三千兵力。兩地守軍與白馬津守望相助,彼此呼應,共同封鎖大河。半日前我們抓捕白石壘守將時,這兩處津渡守軍了望到白馬壘狼煙,已緊急出動三千五百步騎兼程趕來救援。」
三千五百步騎算不得大軍,但晉軍背水立足,主力大軍尚未南來,先期渡河的部隊又已鏖戰疲憊,如果這支賊軍夠狠夠拼,連夜殺到的話,的確有些叫人頭痛。麥澤明大聲問道:「主公可是要末將去阻擊這支敵軍?」
「不必。」陸遙搖了搖頭,悠然道:「澤明,第二批渡河的人馬除了你部數百人以外,還有郭歡所部精銳千餘,只不過他們迂迴到滑縣和汲縣之間的延津渡河,你不曾見到而已。賊寇們若龜縮死守兩處津渡倒還罷了;他們貿然出擊,就等於將空虛的老巢雙手奉上……郭歡正好趁此良機,將這兩處渡口一舉攻克。」
「郭將軍確是良將,定能旗開得勝!」麥澤明連忙恭聲道。自從陸遙釐定幽州軍制,麥澤明與郭歡二人並為度遼軍左右副將,平日往來頗多。聽得陸遙這般安排,他既感艷羨,暗中又想到:畢竟郭歡是主公的嫡系,這樣獨對方面的重任、大任,終究只有此輩才能擔當。
他這麼想著,卻聽陸遙繼續道:「這幾處敵軍皆不足懼了。但僅僅如此,還不足以保障後繼大軍渡河的安全。石勒絕不會坐視我們安然渡河,他隨時可能掀起猛烈的反擊。所以,我們必須奪取一個更南方的據點,扼住賊寇們的來路!澤明,你的任務便是這裡……」
陸遙將帶鞘長刀重重插入地面,一字一頓:「瓦亭!」
麥澤明不由自主地問:「瓦亭?」
「沒錯。瓦亭位於燕縣以北,控扼濮渠南北,又有陽清湖為依托,是掩護大河沿線各渡口的重要城塞,石勒若調動兵馬來襲,絕繞不過此地。如今,原本駐紮瓦亭的王延所部主力既已潰散,駐防城池的力量便顯薄弱,我現在就增調本部五百精兵予你,你們夤夜出發,明天凌晨必須攻佔瓦亭!」陸遙注視著麥澤明,大聲問:「能不能做到?」
麥澤明猛然昂首,眼中幾乎要放出光來:「末將謹遵鈞命,必取瓦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