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遙昨日收到阿玦攜來的竟陵縣主密信,當夜召集群臣商議,隨即就請胡六娘出面召集舊部,預備組建針對中原內地的情報體系。
倒不是說他打算再動刀兵,畢竟平北軍府合併幽州軍不過旬月,無論後勤還是指揮體系,都需得重整。況且大晉朝廷體制尚在,邊疆守臣若是肆意妄為,立成千夫所指的亂臣賊子。此前與幽州開戰,實在是由於王彭祖挑釁在先,迫不得已。
然而,自家勢力發展到了這個程度,便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也該考慮下一步如何發展了。方勤之主張陸遙率軍入衛洛陽、以博取天下聲望,是個很有針對性的建議。而在籌備此項舉措之前,首先就得清楚掌握朝廷內外的虛實,才能夠適時反應,適當行動。
陸遙素來重視軍事情報的收集,尚在并州時,就委派干將朱聲負責斥候偵察等事,進入代地之後,更耗費大量資財,對朱聲下屬的情報系統加以擴充。可惜由於這方面著手時間尚短,打入胡族高層的人員很少,而且胡族以騎兵為主力,行動速度極快,結果在代地對慕容龍城、壩上草原對王浚的兩場大戰,都遭到奇襲,幾乎吃了大虧。
陸遙成為幽州都督之後,又著手組建另一支情偵隊伍。利用方氏兄弟的商隊,發揮商旅的獨特作為,多方搜集幽州和北疆範圍內州郡百姓輿論、豪族動向、物資流動等方面的情報。方氏三兄弟雖然有時滑稽、有時阿諛,卻都是難得的人才,短短時日裡,就悄無聲息地將幽州上下情況打探得明白。陸遙在召集將士大比之時壓服來訪各家,很得益於方氏兄弟事前作的功課。那些來訪的豪族子弟,何人剛強、何人軟弱、何人值得拉攏、何人可以威嚇、何人當誘以高官厚祿、何人不妨誅殺,軍府早就瞭如指掌,這才能夠一舉成功。
按照陸遙原先的想法,打算依舊以方氏商隊為骨幹繼續向南延伸。但昨日商議至晚,他突然靈機一動?
?伏牛寨舊部大都隨著胡六娘來到薊城,這些人多半是不容於朝廷的賊寇,來自天南海北、又多有雞鳴狗盜之的特殊才能,如果從中挑選得力人手,豈不是正合用麼?身為大寨主,胡六娘想必也願意給部下兒郎們能謀個表現的機會,若能從此被納入軍府之下,可比混跡於綠林強太多了。
果然,他將這想法與胡六娘一說,頓時得到積極贊同,兩人通宵未眠商議具體行事策略,直到次日清晨才罷。
胡六娘是雷厲風行的性子,知道這事耽擱不得,隨即就去揀選部屬,籌備各類應用物資;又令眾人於泉州的巨馬河渡口聚齊之後,立即出發。之所以將聚集地點定在此處,也是出於胡大寨主的建議。皆因三軍之事莫密於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問題是……現在這情況算什麼?陸遙隱約有些大不妙的猜測。他抬手想要撫額,卻覺得這動作實在有失威嚴,手抬到一半握成了拳,無意識地揮了揮,口中長歎一聲:「唉,六娘,你來作什麼?」
如今的幽州,敢於無視平北將軍威嚴的,也只有眼前這位胡大寨主了。
卻見胡六娘週身上下作遠行的裝束,腰間懸著從不離身的利刃,單手高擎松明,火光掩映之下,愈發顯得容眸流盼、神采煥發:「這樣的大事,怎能少了我?」
她轉過身去,揮手指點:「你看,此番挑出來與我同行的二十人,都是伏牛寨裡的老兄弟,忠誠可靠,彼此默契,而且都原籍中原、司州,熟悉地方情形,絕不會行差踏錯。我打算先入冀州,再到魏郡,隨後渡河南下經過汝穎等地,最後踏足洛陽。途中經過各人鄉里的時候,他們分別脫離,先依托自己熟悉的鄉黨人物落下腳跟,然後再開始聯絡當地豪門或官署,著手收集情報。具體的手段便如道明你昨夜所說,不外乎『拉出來,打進去』二途……」
陸遙看著胡六娘意氣飛揚的樣子,情不自禁地連連點頭:「好,很妥當。南下途中,如有什麼特殊情況,自然有我為你們作主。不過,行事還是低調為佳,能不張揚,盡量不要張揚……」
囉囉嗦嗦地說了幾句,他才反應過來,於是猛地伸臂攬住胡六娘的腰肢,將她往道路另一旁帶過去。
當代的風氣不似前漢那般嚴謹收斂,但當眾這樣親近也未免出格了點。距離二人較近的馬睿、張寨主等人嚇得唰地轉身,慌忙退出數步。想想夜間風大,唯恐隻言片語被風吹入自己耳裡,於是再退,再退,帶著一群人直讓出數十步開外。
陸遙顧不得這舉動已跡近狎暱。他略微壓低嗓音,急躁地再度問道:「六娘,你來作什麼?」
「這樣的大事,怎能少了我?」胡六娘拍了拍腰間的寶刀,重複了原先的回答。抬頭看看陸遙嚴肅的神色,她勉強笑了笑,又低聲說了句:「我是大寨主,沒有讓兄弟們涉險,自己安享富貴的道理。」
陸遙愣了愣:「綠蕊,伏牛寨的諸位不過是去打探些消息。中原、洛陽,都是大晉治下,如有緩急,兄弟們抬出我幽州軍府的名號便可,哪裡算得上涉險?你斷然不用憂慮,我之所以反覆叮囑,只不過盼他們謹慎從事,免得……」說到這裡,他從胡六娘手裡拿過松明火把,架在左近的一顆老樹枝椏上,轉回頭來,握起胡六娘的雙手柔聲道:「這幾日雖是我們新婚,但婚禮著實太簡單了些,何況日間我太過繁忙,全不曾好好陪你,莫非因此綠蕊怪我麼?又或者,莫非昨日阿玦還是說了些什麼,令你不快?唉,冬夜天寒,手都凍涼了,不妨先隨我回去,咱們有什麼事,都慢慢說?」
對胡六娘,陸遙確實有一份格外的喜愛。她在賊窩裡過得久了,素日裡言行出挑,有時會令同僚側目,但陸遙不僅大加優容,更有見其情態、樂在其中之感。或許是因為她那種極其**自強的態度,像極了陸遙熟悉的現代女性風範吧。這會兒胡六娘突然擺出架勢要領隊南下,陸遙驚詫之餘,竟也沒生出什麼怒氣來。
胡六娘自忖行
行事有些過份,更做好準備要和陸遙爭執一番。此刻卻聽他言辭自責而關懷愈切,不禁大為感動,反手握住陸遙的手掌:「陸郎,你莫要多想,聽我解釋。」
陸遙待要再說些什麼,胡六娘搖了搖頭,自顧繼續道:「我年未及笄時,家父就被綠林道上的仇家殺死,舊部萬般無奈,才推舉我當上伏牛寨的大寨主。我既然身當此任,就時刻將寨子裡上千號人的性命前途放在心上,也曾無數次出生入死、廝殺搏命,這才敢號稱是太行綠林魁首,不為尋常人物所欺。可惜數載之後,天下大亂、胡族肆虐,伏牛寨縱然竭力,也終究難免傾覆。我後來細想,常恨自己身為女流,縱有志向、才幹,卻終究受限於諸多天然的條件,不能盡展手段,扭轉乾坤。」
「實不相瞞,初遇君時,我全未將你放在心上。後來你成為并州刺史麾下大將,受命出使鄴城,因緣巧合之下,你我才又重逢。當時我帶著伏牛寨餘部奔走各地,已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本已打算要麼殺官造反,求個痛快死法;要麼色誘上黨太守溫嶠,以求給寨子上下謀口飯吃。好在那溫太真只令我為陸郎的代郡之行居中聯絡,倒是個難得的正人……」胡六娘輕笑一聲:「後來陸郎轉戰南北,期間全不因我的身份而有顧忌,先後授重責大任,允我召集舊屬安居於代地,這份恩情,可又比溫太真所給予的更多了。我雖不曾當面致謝,暗中曾想過不惜以身回報,更憧憬若能嫁給陸郎你這樣的英雄,哪怕僅僅做個妾室,也無憾了。沒想到天可憐見,蒲柳之姿能得英雄垂青,所願居然成真。」
「唉,六娘可不要這樣看輕自己,該說是我有幸得你垂青才對。」這幾日陸遙的口齒伶俐程度大有長進,連忙應之以甜言蜜語。
胡六娘說的話題沉重,儀態倒一如既往地風情萬種,聽得陸遙獻媚,她似笑似顰地啐了一聲才道:「陸郎對我這百般體貼,更使我心中既覺滿足,又常常惶恐。妾身雖不讀書,也知道經中有雲,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又有先賢曰:知之難,不在見人,在自見。昨夜我輾轉反側,心緒煩亂,總想起自己久歷風霜、韶華將逝,青春風情還能維持多久?何況我又畢竟只是盜匪出身,憑什麼與皇族宗室、世家大姓的貴女去爭奪丈夫的寵愛?
久歷風霜云云,說得有些過份。胡六娘二十來歲,正是丰韻最美的時候。想的太遠,反有杞人憂天之嫌。而所謂「皇族宗室、世家大姓的貴女」……以胡大寨主的傲氣,世家大姓在她眼裡分毫不值,哪裡會把鮮於家的小娘放在眼裡?看她昨日裡帶著鮮於蘭和阿玦二人大快朵頤的姿態,鮮於蘭就算嫁入陸門,在胡六娘面前也不可能佔得半點上風。唯有站在阿玦身後的那位與她足夠熟悉瞭解的貴人,才會引發出如此激烈的警惕和感慨吧。陸遙慘笑連連,心知終究還是阿玦來訪引起的麻煩:「那你也不必……」
胡六娘又一次打斷了陸遙的話:「此番遣人南下,固然是為了打探消息,但你我都知道,若僅僅局限於打探消息,那便落了下乘;而眼下軍府武僚屬雖眾,但絕沒有人能似我這般,將此事辦得妥貼。陸君既然能有用女子為倉曹的膽量、有納盜匪首領為妾室的胸懷,何妨再容我肆意妄為一次,為君之宏圖大志做些什麼呢?」
聽得胡六娘這般說,陸遙神情微凜。
宏圖大志這四個字,昨日方勤之也說過。方勤之所說的宏圖大志,是因為他參預軍府核心的運作,對陸遙行事手段、目的的近距離分析結果。而胡六娘所說的宏圖大志,卻源於昨夜陸遙向她展示了竟陵縣主的那份密信後,籌備南下人手的相關囑咐。顯然,胡六娘也是個聰明絕頂之人。
問題是,胡六娘已經嫁入陸門,成為自己的妾室;這時候再放她遠行,實在有些驚世駭俗。陸遙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吐了口氣,想勸她再細細考量。眼見胡六娘豈止俏臉生輝,整個人都似乎因為將擔重任而放出光彩來,他忽又覺得:以為胡六娘這樣的奇女子會囿於內院瑣事,恐怕是自己想得岔了。
陸遙踏前一步,將胡六娘緊緊攬入懷中,在她耳邊輕聲道:「我對時局的分析,昨夜已盡數說予你知。此去少則三月、多則半載,必有結果,你在洛陽無須刻意行事,只要適時推波助瀾即可。另外,既然你親自出馬,到了中原以後再陸續招募部曲扈從的安排,可就太不合適了……」
陸遙鬆開雙臂,轉身喝問:「馬睿!」
「末將在!」馬睿大聲應著。陸遙突然夤夜輕騎出外,來到幾乎越出幽州州境的拒馬河畔,這行為可把身為親兵統領的他嚇得夠嗆。一路上他和部下們刀出鞘、箭上弦,神情都繃緊到了極處,只恨不敢勸說陸遙回頭。聽得陸遙召喚,他趕緊從遠處奔來,順便還揮手令部屬們上馬,隨後響應陸遙號令。
不料卻聽陸遙厲聲道:「手頭有什麼重要事務,立即交代給同僚。然後另選十個精幹部下,由你帶領著隨胡夫人一同南下。沿途保護胡夫人的安全,此外一切都聽吩咐,不得擅作主張!」
馬睿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晃了晃腦袋,才躬身接令:「遵命!」
「愣著幹什麼?快去挑人!」
「是!是!」
馬睿自去揀選部屬,而胡六娘也盈盈下拜:「胡六娘謹尊主公號令,必不負所望!」
到了這個時候,陸遙在她的口中又成了主公而非郎君了。陸遙定定地看了胡六娘半晌,沉聲道:「我沒什麼能叮囑你的,無論如何,請千萬保護好自己。少則三月、最多半載……我必然率軍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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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哼哼,誰知道陸遙哪裡來的信心領兵南下?誰又猜得出縣主的密信裡寫的什麼?哼哼哼,這次我保證沒有人能猜得出啦!哈哈哈,本蟹天下無敵了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