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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圖南(四) 文 / 蟹的心

    這些日子以來,誰敢這般和陸遙說話?偏偏胡六娘縱使已經嫁為人婦,依然不改潑辣本色,張口就是夾槍帶棒的取笑。而她的言語之中又帶著天生的嫵媚,叫人就是想生氣,也不知氣從何來。

    陸遙一路縱馬奔來,只求家宅後院莫要起火,安穩無事便好;如今眼看三人果然談笑甚歡,一時間,只覺得適才撞門的那一下害得週身脫力,連說話的精神都提不起來了。這時候,偏偏院門外嘈雜的腳步聲大作。原來是一眾扈從聽得他在後院大吼,唯恐有變,紛紛挾刀帶戟地追趕過來,沿途打翻僕役無數。總算馬睿還知道輕重,在院門外高聲問:「將軍,可有什麼事?」

    「沒事沒事,你們都去休息吧。」陸遙愈發覺得尷尬,連聲令眾扈從退下,自己直接就坐倒在滿地積雪上,看著熊熊篝火發怔。過了半晌才轉移話題道:「好香,好手藝,切一塊給我嘗嘗,壓壓驚。」

    「給你一小塊吧,看看合不合口味。」胡六娘抿嘴一笑,揮刀切下一塊肥肉極少的,用刀尖戳著,直遞到陸遙的鼻尖下。短刀上的寒氣撲面而來,幾乎讓陸遙要打個噴嚏。這把刀陸遙認得,便是昔日在太行山中削鐵如泥、震懾全場的寶刃。誰知胡六娘卻拿來當切羊肉的餐刀來用,實在是夠灑脫。

    張口嚥下那塊黃羊肉,便覺外皮酥脆、肉質細嫩鮮美,配以某種香料,又極少膻氣。陸遙沒想到胡六娘有這般手藝,就連他這種絕忌腥臊之人都覺得美味。連吃了幾塊之後,腹中溫暖,連渾身血脈都暢通起來。

    胡六娘看他狼吞虎嚥的樣子有趣,轉向身邊二女笑道:「怪不得此人來勢猛烈,原來是餓的……」

    虧得胡六娘是言笑不羈的性子,院子裡尷尬的氣氛漸漸緩解。阿玦和鮮于氏女這時候才各自斂衽施禮:「見過將軍。」

    阿玦倒也罷了,勉強把滿嘴的羊肉猛吞了下去,一張油汪汪的小臉還沒擦乾淨。想必是平日裡被縣主約束得太嚴,沒料到撞見胡六娘這等胡來的,眨眼就學壞了。那鮮于氏女陸遙是頭一回見,只覺身段柔弱,相貌俏麗;雖然驚魂未定,但卻舉止落落大方,十分得體,又有著少女初見夫婿的羞怯之態,別有獨特韻味。聽鮮於嗣說此女單名一個蘭字,果然人如其名,彷彿空谷幽蘭一般,既清且艷也。

    饒是陸遙心志堅毅,也不禁心頭微微一蕩,又狠狠打量了她兩眼,才柔聲道:「我有些渴了,可否麻煩姑娘取些茶水?」

    「是。」鮮於蘭低垂雙目輕聲應了,再行一禮,才起身往後面的廂房去。

    待到鮮於蘭的身影遠去,陸遙轉而向阿玦頷首:「勞煩阿玦你幾番奔忙,辛苦了。卻不知縣主有什麼吩咐?」

    阿玦與陸遙份屬太行山中的患難之交,後來又代表縣主來幽州傳訊,頗得厚待;更知道陸遙沒什麼架子,所以並不因雙方地位懸殊而緊張,陸遙與鮮于氏女談話時,她只拈著筷子,饞涎欲滴地對著烤架。聽得陸遙詢問,才慌忙從髮髻上取下一支烏木的簪子,輕輕拆成兩段,隨後從中抽出一卷兩段封蠟的極薄帛書。

    竟陵縣主特意遣侍女密送來的信函,不問可知必然非同小可,一時間,就連胡六娘都止住談笑,難得顯出幾分嚴肅。但陸遙接過後,略掃了兩眼便將之收起,神情全無異狀。這時候鮮於蘭領著僕婦多人捧茶盞上前,陸遙便繼續與三女談笑;直到日光西斜,大批鮮于氏宗族親眷聞風趕到後,他才踏上回程。

    天色稍暗,多支騎隊從將軍府馳出,熟悉軍府的人便知道,那是平北將軍又要召見武重臣。

    陸遙的軍府如今已初見規模,有實際職司的臣武將無慮數百人之多。然而真正屬於核心圈子,又身在薊城左近,隨時可以召集的,其實不過十餘人罷了。

    薛彤雖為全軍副帥;邵續從來參贊軍機,無有不預;方勤之是近來很受重視的謀臣;黃熠是熟悉庶務數據的能吏;棗嵩、鮮於嗣一為王彭祖的舊人,一為幽州地方豪強代表,這兩人原本沒有資格參會,但陸遙為了安定地方勢力之心,特意允許他們一併前來。

    其餘的一些,便是沈勁為首的、資歷極深的武將們。這幾人未必具有合格的政治頭腦,但陸遙依舊每有事務都將之召集,哪怕令他們旁聽也好。他期望通過一次次的會議,逐步培養起骨幹部屬的眼光和判斷力,使這批最初的、最忠誠可靠的部屬能夠與蓬勃發展的軍府一同成長。

    這十餘人到齊,陸遙設下便宴招待,席間先不說竟陵縣主發來信函之事,只問諸臣僚:「朝廷授予我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的職務,至今已有兩個多月。陸某才疏德薄,全賴諸君竭力襄助,總算平穩接手重任,沒有出現大的疏漏。然而,接下去的事情依舊千頭萬緒,諸位以為何為要務?何為急務?還請暢所欲言,不要有任何顧忌。」

    話音未落,沈勁離席而起,侃侃而談:「近兩月以來,我軍士卒與民夫日夜趕工,已經將幽州北部各處要塞、關隘基本整修完畢,各處諸軍的派遣、軍官的委任,也已經進行的差不多了。然而,愈是防備,我愈是深刻感受到幽州的安危繫於東夷各族。」

    「自薊城向東、向北,遠有高句麗、扶余,近有段部、宇部、慕容部鮮卑諸族,盡皆雄強,帶甲數以萬計。濡源一戰中,我軍與段部鏖戰雖勝,過程之艱難,給我軍造成的損失之慘重,主公與各位同僚都看在眼裡,想必也都瞭解,段部之強名不虛傳;而段部的力量並未超越其餘東夷各族。以此推論,我軍雖然擴充極快,單以兵力而論,至多與段部、宇部、慕容部、高句麗、扶余這五支強族中的某一支旗鼓相當。好在遼西公忠於朝廷,而宇部與慕容部、高句麗與扶余之間又是世仇,否則我們更顯勢單力孤了。」

    這位以兇猛著稱的將領最近一段時間都在負責幽州

    北部與宇部接壤的大片山區防務。在這個過程中,他顯然對胡族的形勢進行了相當深入的探查,因此眼界已經不再簡單地限於戰場廝殺:「因此,我們當前要做的,乃是盡快聯繫護東夷校尉、平州刺史李臻,同時也通過段部雙管齊下,協調與東夷各部的關係,或以大軍威嚇之,或以朝廷名器籠絡之。非如此,不可能保障幽州的平安。」

    「老沈,你平日裡果然認真思量、下過工夫,如此一來,很有些方面大將的意思了。好,很好,大有長進。」沈勁能說出這番話來,對陸遙而言實在是個驚喜。於是陸遙起身舉盞向沈勁示意:「我以水代酒,請飲一杯。」

    沈勁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水,雄赳赳氣昂昂地返身落座。

    既然身在幽州,東部鮮卑各族乃至稍遠處的高句麗、扶余,便是不得不面對的難題。與之為敵抑或與之為盟友,壓制抑或利用,都是複雜微妙的處置方法中不同的選項而已。對此,邵續與幾名官僚屬已經多次商議,非唯沈勁一人有這樣的見識。

    但陸遙清楚,沈勁的性格最是直爽,從不會曲裡拐彎地想問題。以他嗜戰的性格,原本必定提議繼續催動大軍北上,與不願服膺朝廷的東夷諸部開戰,今日卻提出以朝廷名器籠絡胡族的說法,恰恰證明他本能地感覺到了難以促動將士們繼續捨生忘死,證明一年來無月不戰的局面使得軍中相當數量的骨幹將士已經疲憊了。這種疲憊源自於將士們的內心深處,不是用賞賜、提拔所能掩蓋的,而大批原屬王彭祖麾下將士的加入,使得部隊的向心力不可避免地滑落,某種程度上加劇了這種疲憊感。

    沈勁本人全沒考慮那麼多,他自覺提出了精闢的意見,因此顧盼自雄,很是得意洋洋的樣子。但其餘武之中,倒有半數露出思索的神情,顯然與陸遙一般,都明白了士馬短時期內不堪大戰的現狀。

    「沈將軍洞悉北疆胡族形勢,不愧是主公倚重的方面大將。」臣列中,鮮於嗣起身,先捧了沈勁兩句。今日陸遙闖到他安置幼妹的別院中去,此舉委實有些逾禮,但根據在場者說,平北將軍似乎對自家妹子非常中意,這便令他對自己的仕途信心十足了;就連首次參與軍府核心圈子的會議,也因此也多了幾分底氣,忍不住踴躍發言。

    附和了幾句,他話鋒一轉,又道:「近日薊城有童謠曰:東西二刺史,幽州一都督;足見主公兼有代地的政權、幽州的軍權,威勢已然為百姓所熟悉,聲望遠在刺史祖士稚之上。自主公掌管幽州軍務以來,包括收編兵馬、整頓邊防、吸收流民、劃分軍屯、還有關於糧秣、軍械、戰馬、服裝、藥品的收集籌備等事務,都很順利;通過賞賜有功將士田地的舉措,也增強了軍府在幽州的影響力。僅僅兩月,兵已充足、民已安堵。段部鮮卑更已向我軍投誠納款,結下守望相助的盟約。因此,沈將軍固有防患於未然的先見之明,但主公實在無需過於謙抑。屬下以為,如今之幽州足夠震懾胡族、保障大晉北疆的安全。」

    鮮於嗣看了看沈勁,繼續道:「我們只需鎮之以無事,耐心蓄養軍民,實力自然會慢慢凌駕於胡族之上。眼下不妨且放任胡族自行其是,料他們也不敢來挑釁軍府的威嚴。」

    沈勁感受到了幽州軍府短期內的虛弱之處,但他仍打算積極插手於北疆胡族,用主動的手段保障幽州安全;而鮮於嗣認識到幽州軍府長遠的潛力所在,因此反倒提出了保守的建議。兩人觀察問題的角度不同,提出的意見也可謂是南轅北轍。

    陸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問其餘部屬:「你們有什麼想法?不妨也說一說罷。」

    黃熠出列行禮,躬身稟道:「屬下以為,沈勁將軍的意見很有道理。東夷各部地近幽州,實力雄厚,其首領又都野心勃勃,萬一變生肘腋,恐為大患。我們與其閉門自守,到時措手不及,不如主動參與,將局勢導向有利的一面。我記得月餘之前,主公召集我們會商軍府治所位置的時候,德元公曾有言曰,正當一如既往地鼓勇而前、與之爭衡角鬥,怎麼能心生僥倖,以退縮為穩妥呢?」

    黃熠在鄴縣為小吏時,就敢於承擔,有剛毅果斷的行事風格;如今身為軍府僚屬,分析大勢時,依舊喜歡迎難而上,這種性格深受陸遙的讚賞。

    然而黃熠話音未落,棗嵩冷笑一聲:「黃掾志氣非常,彷彿天下可運於掌。然則罔顧軍府的現狀,必欲制服東夷各部,萬一事有不諧,反而激起東胡各族的敵意,黃掾莫非另有退敵的妙策麼?」

    他不再理會黃熠,逕對陸遙行禮道:「主公英明神武,故而起於卒伍,興也勃焉。然而,勃興之勢不能長久,恃眾好勇恐喪社稷,豈不聞吳子云:明主鑒茲,必內修德,外治武備,然後方能徐圖其它?必欲干涉東夷諸部,便如挾太山以超北海,是誠不能也,強為何益?」

    棗嵩贊同鮮於嗣的建議,要求務必以耐心蓄養實力為要,不得插手北疆胡族之事,非屬無因。昔日王彭祖竭力於鮮卑,邀之為上賓,引之為肱股,卻最終難免事敗。因此如棗嵩這樣的王彭祖舊屬難免心有餘悸,實不願再與鮮卑再有什麼關聯。他又是有名的人,言辭引經據典,雄辯滔滔,一時真叫人難以辯駁。

    陸遙聽他們幾方各執一辭,激烈辯論多時,心中漸漸有所總結。他輕咳一聲,止住眾人的爭執,隨即先問薛彤:「將士們大約還要多久才能恢復鬥志,激發出求戰的願望?」

    有關軍務的問題,薛彤是當仁不讓的權威。他應聲道:「如今我軍三萬餘眾,都是敢戰、善戰之卒,只需要再有一兩個月的休養,待到春暖時,定能如出柙猛獸,人人亟圖沙場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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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戲寫太久了,還是盡快進入戰爭節奏吧。趕緊的趕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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