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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洛陽(上) 文 / 蟹的心

    洛陽。

    雖說近十餘年裡屢遭兵災火焚,以致宏大雍容的風貌頗受折損;但洛陽終究是天下之中,千載帝都所在。只要亂事稍歇,令人咋舌的巨額資財、世間精萃人物,依舊從大晉這龐然巨人的軀體各處匯聚,似百川歸海那般地注入到心臟中去。

    那些死於刀兵饑饉的百姓,那些餘燼未息的斷壁殘垣,瞬間就被人全數忘懷了。在洛陽,每日裡引人注目的,仍然是那些耗費億萬的飲宴酬唱、玄理深邃的清談辨析。又有令人**的脂粉香濃、任情隨性的名士、恣肆癲癡的狂生周旋起伏於其中,昏然不覺天下已成鼎沸之勢,彷彿烈火烹油。

    這一日,洛陽北部宮城裡,正有場宴會延續到了深夜。

    這場宴會並不在皇宮裡那幾座知名的殿堂召開,而是被安置在東宮北側的一片園林中。

    此地有洛水引來的支流徘徊其間,兩岸花樹貼水密植,似錦繁花之後,隱約可見廊道順水勢曲折。廊道上以薄紗遮擋徐來之風,偶爾拂動金鈴輕響,水聲、鈴聲、絲竹之聲、笑語宛然之聲、裙裾婆娑之聲混合一處,閒適之後,自有貴氣逼人。

    廊道盡處,是一座臨水而建的水榭。這水榭呈船舶狀,外觀頗有奇趣,而輝煌燈火從窗欞間透出,直衝雲霄;四周更有持戟甲士扈從,彩妝侍女環繞,托盤捧盞的青衣使者往來如梭。極清幽致的園林深處突然顯出這般建築,意境兩廂衝突之下,便格外顯得富麗堂皇,

    水榭內部的空間非常開闊,數十名舞女正翩然遊走其中,極盡妍態。但堂中擺放的席位不過三席,其中一席還空著。

    正中一席上,一名半坐半臥的俊美青年單手支頤,怔怔地凝視著歌舞,偶爾應和著拍子搖頭晃腦幾下,彷彿沉迷於聲色的樣子。但如果仔細去看,則會發現他眉頭深鎖,雙眼空洞,視線的焦點並不在眼前,早就不知投到何處去了,甚至就連一名美貌宮女上前斟酒的時候,他的注意力也絲毫沒有回轉。

    左側席上的寬袍士輕撫頜下短鬚,輕咳一聲道:「陛下……陛下……」

    原來那青年,便是當今的大晉天子,建元永嘉的皇帝司馬熾了。

    士連喚了數聲,皇帝才像突然被驚醒般猛轉過頭:「呃……宣則,是你喚我?」

    被喚作「宣則」的,乃是皇帝為豫章王、皇太弟時的舊人、新任中書監的蘭陵人繆播。此人原是東海王的心腹部下,後來擔任使節前往長安,說服河間王司馬顒放回挾持的惠帝和宗室諸王,沿途契闊艱難,遂與豫章王深相接納。東海王執掌朝廷大政後以豫章王為皇太弟,便出於繆播的舉薦。然而世易時移,豫章王登極之後,與東海王的矛盾日趨深重,而繆播也因此與東海王相貳,這卻是事先難以預料的了。

    只聽繆播道:「陛下,昨日涼州張軌遣使貢獻;寧州治中毛孟北來洛陽,求懇朝廷任命刺史。這些事足見皇威仍在、忠義之士仍在,微臣深為陛下賀……這才安排飲宴於此,還請陛下放寬胸懷,暫受聲色之娛以慰身心,無須長為瑣事困擾。」

    說著,繆播雙手捧起酒盞,向皇帝慇勤勸飲。

    但皇帝卻並未因繆播的言語而愉悅,他舉杯虛應繆播,隨即又陷入了沉思之中。過了許久,才突然伸手向對岸某處一指,問道:「宣則可知道那是何處?」

    水榭裡燈光耀目,晃得繆播看不清楚。於是他起身向外走了幾步,掀開珠簾探看。

    淙淙流淌的河水大約三五丈寬,河對岸雜草叢生,似乎有一處小小的庭園。庭園未設院牆,唯有一道矮小的籬笆環繞。籬笆是用枝葉籐蔓遍就的,頗顯粗糙,有幾處已經垮塌了下來。這籬笆內外,沒有半點燈火,非常陰暗,勉強可以看到裡面有幾處草堂橫斜,形制很不規整,不像是高官大胄的居所,倒有些類似於洛陽城郊區的坊市。

    繆播本人住在城南,鮮少往此處來,自然不知這個破敗的院子是何底細,只覺此地藏在眾多亭台樓閣之間,十分突兀。他返身笑道:「微臣卻不如陛下博聞,實不知那是什麼所在。」

    皇帝仰頭飲酒,垂首長歎一聲。

    「都退下吧。」他吩咐舞姬們。頓了頓,又道:「再把燈火熄滅幾盞,煙氣熏得厲害。」

    舞女、僕役們魚貫退出,數十盞牛油巨燭也一一熄滅,水榭裡頓時冷清了。待到雙眼適應黯淡的光線,對岸的那個院子反而清楚了一些。

    「那地方原是東宮的偏院。昔日愍懷太子為賈後所忌,為保全首級之故而佯作荒唐之狀。東宮下屬男女甚多,太子將之盡數遣出,令售賣葵菜、藍子、雞、面之屬,而收其利。他又常在宮中為市,使人屠酤;更親自扮作屠夫切割豬羊,手揣斤兩,輕重不差……宣則,那裡便是愍懷太子殺豬宰羊之地,你看那建築形制,是否與城外的羊市差相彷彿呢?」

    皇帝所說的「愍懷太子」,乃是惠帝長子司馬遹。太子自幼聰慧過人,武皇帝在世時,嘗對群臣稱太子似宣帝,於是令譽流於天下。然而惠帝登極之後,權柄操於賈後之手,太子非賈後所出,故而深遭賈後之忌。賈後遂宣揚太子之短,布諸遠近,隨後設下計謀廢太子為庶人,最終派遣黃門孫慮以藥杵將太子椎殺。太子時年僅二十三歲,以廣陵王禮安葬,天下鹹以為奇冤。而之後數十年的宗室諸王之亂,也肇端於此也。

    繆播心頭一緊。他安排宴飲招待皇帝,本意是希望皇帝略微排遣愁緒,卻不曾想這水榭靠近東宮,反倒引得皇帝想起舊事來。

    卻聽皇帝又歎了口氣,低聲道:「宣則啊宣則,卿是我心腹之人,當知我本無帝王之志,登基御宇,全為時勢所逼。昔在東宮時,我便曾來此憑弔;到如今,我愈發覺得自己徒有朝臣擁戴,處境卻一如愍懷太子……

    唉……只不知下場如何,身後毀譽如何?」

    繆播大驚失色,慌忙起身拜伏在地,顫聲道:「陛下何出此言!何出此言!」

    他習慣性地向四周看了看,膝行向前幾步道:「陛下垂拱而治,雖無權柄,卻似危實安,大可不必頹喪至此。」

    「哦?」皇帝瞥了他一眼。

    「微臣才具鄙陋,然,敢請為陛下計:一者,東海王在中原彈壓賊寇不利,損兵折將極多,聲望也已大沮。東海王之於天下諸侯方鎮,乃盟主也,並非真正具有生殺予奪之權,一旦自身實力受損,則地方強豪俱都動搖。因此,當是時也,東海王急需洛陽中樞支持以維繫盟主地位,絕不會貿然行大逆之事。」

    「嗯……有理……」皇帝微微頷首。

    「二者,微臣又聽說,北軍中侯呂雍、度支校尉陳顏等人謀立清河王為太子。清河王本與東海王友善,然而,近期弘訓宮中那位動作頻繁,深為東海王所不喜……若東海王有意壓制彼等,則非得仰賴陛下才可。」

    清河王司馬覃乃惠帝異母弟司馬暇之子。太安元年時,愍懷太子之子、皇太孫司馬尚暴斃,齊王司馬囧遂推舉清河王為皇太子。此後數年間,朝局變幻莫測,清河王兩次登上皇太子之位,又兩次被廢黜,也算得上是個異數。

    今上初登基時,東海王曾有意再度以清河王為皇太子,藉以牽制皇帝。然而皇帝搶先以清河王之弟、豫章王司馬詮為皇太子,又接朝臣清議,迫使東海王誅殺了請立清河王的周穆、諸葛玫二人。東海王因此不悅,率軍出鎮許昌。然而清河王始終有意於皇位,最近更結交居於弘訓宮中的惠帝皇后羊氏,鬧的滿城風雨。

    皇帝皺眉道:「弘訓宮中那位……莫非東海王與她有什麼舊怨?」

    「據微臣所知,並無舊怨。然而,東海王斷不願見中樞又出一賈後也。」繆播將身體幾乎湊到了皇帝的案幾跟前,聲線壓得極低。

    「原來如此……」皇帝恍然大悟。

    皇帝在朝中勢單力薄,非東海王對手。但若清河王依托惠帝皇后羊氏的力量上位,則羊氏必然以太后身份臨朝輔政,這卻是東海王絕不允許出現的局面。如此一來,制服蠢蠢欲動的清河王一系成了東海王的當務之急,皇帝倒可以坐視兩家爭鬥了。朝堂政爭的波詭雲譎,著實莫過於此。

    聽得繆播這般開解,皇帝的心情似乎好了許多。他親自持壺,為自己和繆播倒滿酒盞,隨即滿面期待地問道:「其一、其二,都是好消息。宣則,可有第三條說予我聽麼?」

    繆播指了指皇帝右手旁始終空著的席位:「陛下不妨稍候,片刻之後,便有人來訪。」

    皇帝看看那席位,又看看面帶神秘微笑的繆播,轉頭再看看那席位,終於展顏笑道:「好,那便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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