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眾人突然提起的陸遙,確實就在羊恆的莊園裡落腳。
那日在代郡蘿川大營以外,陸遙向邵續隱晦吐露了深藏在胸中的大志。以陸遙的原意,本擬略作試探,因此言語中隨時準備加以轉圜,豈料竟與邵續一拍即合,倒讓陸遙喜出望外了。兩人既然彼此明白心意,遂連夜商議對策,以求在戰火連綿的河北局勢中謀取最大的利益。
按照兩人議定的結果,邵續坐鎮代郡,操縱、聯絡諸多方面的力量暗中行事,而陸遙則以輕騎快馬南下,周旋於諸多河北高官顯貴之間,既可以顯示自家清白無辜,與那些將要發生的事件絕無干係;又可以根據局勢變化恰當行事。
因此,陸遙先到廣宗,拜會了冀州刺史丁紹,隨即又主動提出,願意護衛丁紹的部下桓彝前往茌平,向兗州軍大將、折衝將軍苟純通報軍情。
不曾想石勒的軍事才能出人意料,丁紹苦心籌劃的計謀不僅未能成功,反而被石勒將計就計,狠狠地殺敗兗州軍,隨即率軍渡河往中原去了。而陸遙等人好死不死地,正巧身處在賊寇們大舉南下的通路上。
這一來,便難免要殺上一場。
陸遙的親兵統領馬睿仗著身著鐵鎧,當先開路。他以雙足控馬,左手持長達一丈六尺的長槊揮舞拒敵,右手則用短矛刺殺格鬥,仗著過人的勇力連透賊寇幾重圍困。正戰到酣處,卻遭不知何處飛來一隻重頭箭自腮部射入,橫穿了口腔,從另一側面頰透出。這種重頭箭威力極大,馬睿頓時上顎碎裂,連牙齒都崩飛許多,再不能作戰。
這等危急關頭,陸遙固然親自綽槍殺敵,就連桓彝這樣的官都須得拔劍自衛。好在賊寇們尊奉石勒的號令,全速向南行軍,意圖迅速奪取茌平渡口,因此陸遙等人幾番殺退賊兵,竟然沒有引起任何一名賊首的關注,接敵的數量始終有限。除了桓彝兄弟二人以外,眾人都是代郡軍中精銳勇士,馬匹也都是特選的良馬。敵人來得少了,經不住他們的衝殺,來得略多些,也趕不上他們的速度。一行人且戰且走,連東西南北都不顧了,只往賊寇稀疏處衝突。
一直到了夜間,賊寇們的大隊人馬才陸陸續續地過去。陸遙部下的從騎戰死五人,餘者無不帶傷。眾人不敢耽擱,藉著星光辨識路徑,連夜疾走逃命。待到第二天早晨才發現,原來一路奔到了陽平郡境內,甚至還越過了元城,幾乎就要到白溝了。一行人驚魂稍定,想到陸遙在鄴城頗有故舊,能夠提供傷員們救治恢復的良好條件,便索性投鄴城方向。陸遙出面尋到了羊恆,在他的莊園裡歇了下來。
身為河北首屈一指的重鎮,鄴城自有其經濟基礎。城西有溪谷交錯、林木芬芳的山林水澤地帶,各種動植物的產出極其豐富,深山間更有石墨可以挖掘。所謂石墨,就是後世的煤炭了。此物最合用以引火,魏武帝營建鄴城時,於冰井台中貯藏石墨數十萬斤。陸遙的叔父陸雲供職於成都王司馬穎麾下時,曾經上三台拾取若干,將之作為寄贈給陸機。
鄴城的東、南、北三面都是適於農耕的廣闊平原。平原上水系發達,漳水以北有滏水、以南有洹水,洹水以南又有淇水,這些河流之間,還有十二渠、天井堰等魏晉以來人工修建的水利設施,為平原提供了良好的灌溉條件。
鄴城是曹魏北都,漢末以來,魏室宗親貴人有許多在此地求田問捨。本朝踐祚以後,將常道鄉公曹奐以下的宗室王公大部羈押與此,後來又降魏室宗王為縣侯。隨後數十年,前魏宗室在嚴格看管之下逐漸老死、族人星散,他們手中的田產也慢慢地轉移所有。羊恆的莊園,便是得自於一名魏室宗親之手。
這座莊園規模不小,莊園內兼營農、牧,也組織僕婢從事絲織,過去幾年裡,羊恆用以奉養宗族的開支泰半出自於此地。然而,年中時汲桑石勒賊寇橫掃魏郡波及了羊恆的莊園,縱使經過了大力修繕,也未能完全恢復盛時景象。羊恆更加沒有預料到的是,從今日起,整座莊園的生產將要再次遭受破壞。
因為流民來了。
這些流民漫無目的地遊蕩,像是一群群遷徙中的獸類或是牲畜,依靠拾取各種野菜、或者席捲田地裡未成熟的糧食而生存。羊恆的莊園首當其衝地被一支流民團隊佔據,以至於絕大多數部曲僮僕都只能聚集在莊園中央的塢堡之內,一旦離開塢堡,簡直寸步難行。這樣下去,豈不是又要爆發民變?這局面將負責管理莊園的羊氏族人駭得夠嗆,只能求助於在場的地位最高者,鷹揚將軍陸遙。
陸遙本不欲插手,架不住羊氏族人求告不已,只得帶著三五從騎自塢堡的側面小門奔出,且上一處小丘四面眺望。
流民們大批湧入鄴縣境內,大概就是昨夜的事情。夜色裡看不分明,此時天色大亮了,舉目而望,所見的情形真是觸目驚心。從塢壁南面的一道溝渠至塢壁附近,南北約里許、東西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田地阡陌間,許許多多衣不蔽體的百姓坐臥其中。孩童發出淒厲刺耳的啼哭聲,卻似乎並沒有母親去照顧;有人從土裡挖出了某種可疑的塊莖,也不擦拭,就這麼和著土,一口一口地嚼吃吞嚥下去;相貌滄桑的父老們用枯瘦的肢體互相攙扶著,許久也不動彈,幾乎不知道是死是活。天空中有黑色的老鴉盤旋著,偶爾呱呱地鳴叫幾聲,即便撲翅降落在人群中,也沒有人出聲驅趕,竟似已經習慣了。
這些流民大概有數千人或者更多。慘烈而永無休止的戰爭摧毀了他們的家園,使他們他們沒有希望,也沒有活路,只是下意識地遊蕩,就像是行屍走肉。哪怕是陸遙這等從并州屍山血海裡掙扎出的武人,一旦靠近他們的時候,也不禁為眼前充滿著殘酷意味的景象所懾,幾乎說不出話來。
與陸遙一同出外查探的,除了親衛數人外,還有位青年士人。他長歎一聲:「他們應該是平原、清河一帶的流民。」
陸遙回頭看他一眼。青年士人露出無可奈何的神色道:「石勒賊寇兵發
冀州南部,數日間連克郡縣城池,殺戮不可勝計,百姓們被迫踏上逃亡之途,寄望於在魏郡、廣平郡等地求活……唉,自前次兵災後,魏郡也殘破不堪,府庫空空如也,哪裡有能力相助?」
陸遙沉吟道:「鄴城畢竟是重鎮,征北將軍和郁坐鎮鄴城,有撫民之任、治民之責,總會拿出些辦法來吧。」
那青年冷笑一聲,連連搖頭。正待說些什麼,遠處煙塵滾滾,一騎繞了個極大的圈子讓過流民,飛馳而來。
陸遙認得,那騎士乃羊恆得力下屬。此人奔走將近,飛身下馬叫喚道:「陸將軍,征北將軍聽聞你在這裡,請你立即去見他!」他向前兩步,壓低了嗓音:「今日緊急軍報,幽州刺史王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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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丈母娘有恙,作女婿的只好星夜前往拍馬。焦頭爛額兩日,總算今天趕回來了,感謝和諧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