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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十三章 摧鋒(三) 文 / 蟹的心

    自從汲桑麾軍攻打鄴城以後沒有絲毫停歇的戰事,終於要到了最後關頭。冀州軍、兗州軍、幽州軍、河北賊寇……合計總數超過十萬的戰士,在河北平原上迅速靠攏,彼此迫近到了鋒刃交接的地步。曾經以數日為週期的軍情變化,迅速加快到了以數個時辰為週期,這是勝負決機之地,勇士立功就死之時也。

    雖然丁紹對勝利充滿信心,但在具體的軍事指揮上卻不敢有絲毫疏忽。確定了河北賊寇主力抵達廣宗之後,他立即親自擬寫書帖,派遣使者分赴南北,向幽州、兗州的軍馬作出通報。

    幽州、兗州兩路大軍雖系友軍,但與冀州的關係頗顯微妙,因而使者的人選務必謹慎,地位還不能太低。最終被丁紹指派去與幽州軍接洽的,是丁紹特別看重的謀主,擔任寧北將軍從事中郎的荊州零陵人蔣倫蔣序之;而負責與兗州軍接洽的,則是丁紹幕府中的青年俊彥、冀州主簿桓彝。

    兩人當即領命,夤夜選定嚮導若干人便準備出發。將要啟程時,隨同丁渺一同在帥帳內旁聽的陸遙忽然提出,賊寇們多有戰馬,又慣於廣佈偵騎,彼等行動快捷迅速、出入無間,說不定會與使者遭遇。故而兩路使者都需以勇士扈從,否則安全得不到保障。

    這意見頗有些道理。只是,河北平原如此廣袤,與賊寇游騎撞上的機率畢竟不大,賊人的騎隊究竟會有多大規模也完全無法預知。若是多派扈從,未免削弱了冀州軍中本就捉襟見肘的騎兵數量;若是遣的人少了,又無以應對突發狀況。丁紹稍一猶豫,陸遙便毛遂自薦,願意帶領自家從騎十餘人,與桓彝一同去迎兗州軍。

    陸遙的十餘名從騎都是一人雙馬,就算遇賊寇不敵,逃跑死絕無問題的,這倒是個好主意。只是,如今的陸遙可不是數月前可比,請執掌代地軍政大權的鷹揚將軍擔任區區扈從,合適麼?丁紹有些猶豫。

    陸遙卻顯然毫不在乎,他甚至直截了當地表示,此行僅僅是為了能親眼見識威震中原的兗州強軍罷了,絕不會干涉桓彝所承擔的一應事務。

    既然如此,丁紹自沒有不允之理。稍作思忖之後,他又指派了冀州軍中頗有名望的騎督宋羽帶領部下騎兵護衛蔣倫,以示公允。

    半個時辰之後,鯀堤大營側後一處角門暗暗開啟,兩隊騎兵縱馬而出,迅速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之中。

    兗州軍受東海王之命協助圍剿河北賊寇,但此前數月,他們並不積極進取,而是駐軍在在平原國的西南角、大河南岸的茌平縣城,觀望戰局。

    茌平,是大河下游的重要渡口之一。昔日孔子將自衛國入晉,便是在此地聽聞趙簡子誅殺賢士大夫竇鳴犢及舜華的消息,於是夫子臨河而歎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隨後便回轅歸東,返於衛國的陬裡。

    兩漢時,此地又是河水決堤氾濫的重災區,以此地為中心,北至信都渤海、南至東郡,動輒發生劇烈的水災。最長的一次氾濫從漢平帝元始年間起,幾達六十餘載,數個郡國的豐沃土地只剩下「漭漾廣溢、莫測圻岸,蕩蕩極望,不知綱紀」的浩瀚大澤。元帝之後,大河更在此地分出了鳴犢河支流,兩水並流數百里之遙。

    劇烈的水災帶來了山崗、土坡與湖沼窪地交錯的複雜地形地貌,破壞了當地的農業生產。於是本朝開國之後,索性便在茌平設立了多個牧場,用以放養軍馬,最多時牧養軍馬近萬匹,冀、兗、青、豫等州的騎卒配給皆仰賴於此。可誰也沒想到,由於牧場裡的牧奴造反,這些馬匹最後絕大部分落到了河北賊寇手裡。

    近數月以來,兗州軍以相當兵力屯駐在此,領兵的大將乃是征東大將軍苟晞之弟、折衝將軍苟純。陸遙曾聽說過苟純的名頭,據說他隨其兄征戰多年,用兵雖有不如,但刑殺之威猶有過之,在兗州各郡國,是凶名足以止小兒夜啼的厲害人物。

    桓彝此番選定的路線,便是沿著陽平與清河二郡的分野疾走,再越聊城、博平,最後渡河向茌平去面會苟純。按照數日前探馬報來的消息,兗州軍已經主動渡河北上,那麼或許在半路就可以見到這位折衝將軍了。

    一行人縱騎南下,約摸奔走了兩個時辰,天色漸漸放亮。

    或許是因為跑出了雨雲的範圍,大雨不知何時停下了,路面也逐漸顯得乾燥。抬頭望去,天空中雲朵密佈,但初升的朝陽在雲層之後時隱時現,顯然天氣將會轉好。

    陸遙和桓彝等人沿著官道打馬而行。隨行的除了陸遙的親衛騎兵以外,還有桓彝的族弟、在冀州軍中擔任武職的桓熠。少年人持弓駕馬而行,倒也有幾分銳氣。

    桓彝言語不多,具有一種超過年齡的沉穩氣度,雖然面對著地位遠高於他的陸遙,卻不卑不亢,言辭很有條理。兩人隨意談說之間便接連穿過了好幾個縣的轄境。

    官道兩側原本有不少村落和塢堡,但現在滿目都是斷壁殘垣,叢生的雜草間偶爾能看到一兩具尚未被野獸嚙噬的屍體,黑紅色的腐肉和白色的骨骼堆疊在一處,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這樣的慘狀或許是因為河北賊寇的肆虐,又或許是出於某支朝廷軍馬的所作所為。究竟是什麼摧毀了本該安逸祥和的村落,當此紛亂時勢,誰能說得明白呢。

    桓彝對這附近很是熟悉,有時指著沿途的某座殘骸,道出這片鄉捨的名字,該管的嗇夫是誰,有時乾脆縱馬從廢墟間躍過,環視四周,頹然歎息一聲。

    陸遙這時候便稍許駐馬等待。在陸遙眼中,這名青年官膚色極白,身材也略顯得單薄,但單手控韁策馬,顯示出極其高超的騎術,處身於一眾剽悍武士之間,也並不顯得緊張。哪怕是在他頹然歎息,似乎將要落淚的時候,也帶著驕傲和泰然的姿態。雖不知此人武才幹如何,單以風度而論,實屬陸遙所見的上等人物,幾乎不在溫嶠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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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起來,譙郡桓氏並非是人丁滋蔓的大族,自前朝牽扯進高平陵之變而被誅的大司農桓范之後,更沒有什麼特出人才,但陸遙一時卻想不起來可曾在史書上見過此君名姓。或許在陸遙所熟悉的那段歷史上,很快到來的滔滔亂世狂潮,最終將這英挺的青年士吞沒了罷。

    畢竟趕路要緊,不能多做耽擱。桓彝很快就策馬從廢墟中出來。

    剛走了幾步,忽然聽得戰馬嘶鳴之聲,隨即一匹高頭大馬從廢墟的另一面跳出,向遠離官道的連綿殘垣急速奔去。

    「那是賊寇的游騎!」這次隨同陸遙來到廣寧的親兵隊長馬睿大聲叫道。

    眾人隨著馬睿所指的方向張望,只見馬上有一名斜挎長弓、身著胡服的騎士,側身望了陸遙等人幾眼,便從容催馬繞到殘垣土壘後去了。

    若是放任這游騎走了,萬一他聚集起大隊殺來,便有麻煩。馬睿叱喝一聲,催動坐騎閃電般地追了過去,迅疾沒入傾頹的連綿房舍之後。

    馬睿字懷,乃扶風馬氏子弟,自幼從軍,最先效力於洛陽晉軍,輾轉而至并州,後來憑著出眾的騎射技藝成為隨同陸遙東出太行的三十名勇士之一。在鄴城、代地和草原的幾場大戰中頗建功勳。

    本來戰後敘功,應當提升他擔任獨當一面的職務,但由於何雲、楚鯤等人先後出任執掌相當兵力的軍主,親兵隊伍缺乏可靠的將領統帶,因此陸遙特地將之召還擔任親兵統領。雖說親兵統領的職務不高,但這份與主帥的親密卻是萬難求來的,馬睿斷沒有拒絕的道理。

    眼看有賊寇的游騎覬探,馬睿反應極快,率先追殺過去,縱騎在橫七豎八的殘骸中騰躍而過,如履平地般地疾速追近敵騎。

    敵騎正在崎嶇的道路間掙扎,完全沒有想到晉人之中竟有如此擅於騎術的,這麼快就追了上來。他剛愣了愣神便被趕到了近處,連忙側身取過弓箭就射。馬睿是善射的高手,一聽弓弦撥動之響,本能地伏身於馬背避讓。下個瞬間,他只覺頭皮發涼,髮髻被猛然打散,結髻的頭髮被削走了一縷,飄飄灑灑地飛了起來。

    避過來箭之後,兩騎便已追到了首尾相接的地步。馬睿顧不得再去取長槊,索性將馬鞭投擲過去,馬鞭的沉重木柄正中敵人的側臉,發出「啪」地一聲悶響。趁著這出其不意的一擊,他竭力探起身軀,一把抓住敵騎的胳臂全力拉拽。藉著過人的臂力和戰馬的衝力,頓時將之猛地掀飛起來。敵騎還在天旋地轉的時候,馬睿已跳下馬用刀背猛擊他的腦後,將這廝打暈在地。

    這胡騎究竟是何來路,還須得訊問,若能從他口中套出河北賊寇的下一步動向,那便更妙了。馬睿這麼想著,單手提起此人,將要返回陸遙身邊去。

    然而就在這時,又一道箭光凌厲射來。

    這一箭之快之猛,簡直超過馬睿的想像,他完全不曾做出任何反應,手中拎著的賊寇已然眉心中箭。而待到他驚呼出聲的時候,只看見碩大的精鐵箭頭幾乎將賊寇的面門劈作兩半,純白色的尾羽猶自在稀爛的臉上嗡嗡顫動不止!

    一彪鐵甲騎兵如猛獸般從土垣對側一片灌木林的盡處繞了出來。為首一名的高大騎士身披光彩奪目的精製鎧甲,正隨手將漆成黑色的長弓背回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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