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幽州軍的兩名大將相繼逃亡,陸遙和劉遐的代郡騎兵對之緊追不捨而去,原本殺聲震天的主戰場突然變得安靜了下來。初秋的陽光灑落在起伏和緩的平原草甸上,照在將士們被血汗浸透的戎服上。
這時候停留在此地打掃戰場的,只有薛彤帶領的步卒主力和沈勁所部。
陸遙的用兵之法,慣於在兩軍相持過程中突然集中兵力、發動出其不意的強大攻勢,在團柏谷和鄴城的勝利便是這種戰術的成果。但集中兵力發動攻勢,並不代表顧頭不顧尾的豬突。在任何情況下,他都會盡量保證手中掌握有力的預備隊,以備不時之需。這正如戰國時的兵法大家孫臏所說:用陣三分,誨陣有鋒,誨鋒有後,皆待令而動。斗一守二,以一侵敵,以二收。沈勁所部,便是代郡軍此戰的總預備隊。
之所以用他來擔負這個任務,是因為沈勁和他的部下們驍勇善戰,無論用在哪裡,都能夠發揮相當的作用;更因為沈勁資格夠老、在將士們中間的威望夠高,關鍵時刻足以震住場面。從戰役分工的角度,沈勁所部的重要性與丁渺、薛彤、劉遐等人是完全相同的。
不過,沈勁本人對此並不很滿意。既然是預備隊,就代表了此番大戰不得立功啊……
他指揮部下們四面散開,組成巨大的羅網搜羅各種遺留的軍資馬匹,也擒捉那些落單的鮮卑人。自己覷了個空閒,尋了處河灣,有些憂慮地胡思亂想起來。幾名親兵起先亦步亦趨地跟隨著他,很快被他揮退了。
昔日東瀛公司馬騰經營并州失敗,逃亡鄴城之後,包括陸遙在內諸多并州軍餘部流離於窮山惡水之間,惶惶不可終日。直到越石公輕騎入並,在版橋一戰摧破匈奴大將劉景,各地流亡戰士?
?得以有所歸屬,在廢墟上搭起晉陽軍的架子。
晉陽軍的正式建立,始自於箕城整軍。陸遙當時得到越石公青睞,得以獨領一軍,并州軍舊部中,帶領相當勢力投奔到陸遙麾下的共有四人:沈勁、高翔、鄧剛、楚鯤。這其中,鄧剛年邁,轉作了軍需官;楚鯤又太過年少,因而被任命為陸遙的親兵統領,與同樣年少的何雲搭檔。因而實際掌握兵力的,唯有沈勁和高翔。他二人與陸遙、薛彤陸續收攏整編的舊部,組成了陸遙最初的軍事班底。
一年後,原本狼狽不堪的并州軍主陸遙,已經貴為鷹揚將軍、代郡太守、監代郡上谷廣寧諸軍事。薛彤始終是陸遙最得力的左右手,職位也漸漸攀升到了偏將軍。除了受到龍季猛的蠱惑脫離陸遙麾下,最終與叛賊鏖戰英勇犧牲的高翔以外,沈勁無疑是資歷最深的一個,郭歡、謝源等軍官的地位遠不能與他相比。他對自己的期許,也確定無疑地定位在僅次於陸遙和薛彤的第三號人物。
然而事實並未盡如沈勁所想,自從陸遙受越石公之命出使鄴城以後,投效他的文武才俊越來越多。文官如邵續,乃是魏郡安陽大族出身,曾任成都王司馬穎幕府參軍,地位非等閒可比,這且不去說。武將的隊列擴充之快,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原為冀州騎督的廣平易陽人劉遐,憑藉著過人武勇在代郡戰事中屢建殊勳,如今官至偏將軍,帶領的騎兵乃是從代郡胡晉各族中招募來的精銳,堪稱全軍鋒刃所在。看他在適才戰事中的表現,確然不愧是第一流的騎將,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
陳沛、劉飛二人都出自汲桑賊寇降眾。前者原是昔日成都王司馬穎的帳下死士,受盧志所命潛伏支持汲桑,轉戰大河南北,被視為汲桑部下的強賊巨寇。數月前鄴城大戰,他臨陣倒戈,又立下大功。後者本也是戟是成都王部下勇武善戰的軍校,更與陸遙是舊交。代郡軍全師北上草原,單單留下陳沛、劉飛二將據守蘿川,只憑這份將基業托付的信任,就足以叫人艷羨不已了。
還有如何雲、楚鯤這樣的小字輩、倪毅、姜離、圖裡努斯等新近投效的軍官,都已經能夠帶領相當兵力獨擋一面。就連朱聲這個馬賊,都成了掌握機要的人物。
這樣的情形,未免使沈勁感到有些壓力。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性格過於剛硬,昔日在并州軍中又自在慣了,導致言語行為都少了顧忌,常常做出出格的事,說出不合適的言語。原本憑藉著個人的超群武勇,他還能在陸遙麾下發揮相當作用,但隨著陸遙佔據代郡、力量急速擴充,沈勁卻並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戰績。他漸漸感覺到自己受到的重視程度不如往日,地位也隱約有被後來者超越的趨勢。
眼看著陸遙的事業蒸蒸日上,自己得腳步卻似乎未能跟緊,這該如何是好?
沈勁皺著眉頭,反覆思忖著這個問題,無意識地撿拾起河灘上的卵石,往不遠處一片蘆葦叢抖腕投了過去。
這片河灘位於方才作戰時代郡軍賴以阻擋鮮卑人的河流南岸。河流的水量不大,但水文環境頗為複雜,深深淺淺的窪地和沼澤星羅棋布,因此鮮卑輕騎難以跨越。河道邊的蘆葦叢長得茂盛,足有半人高下。眼下正在抽穗開花的時候,看上去白茫茫的密集一片。輕風吹過時,成千上萬的蘆葦桿子左右搖擺,波濤般此起彼伏。被沈勁投擲出的卵石挾著勁風直直飛入蘆葦深處,似乎砸中了什麼,隱約發出咚地一聲悶響。
這聲音有些奇怪,然而沈勁沉浸在自己的重重心事裡,全沒在意。如何與上司溝通交流,如何爭取作戰立功的機會,對於他這樣一個直性子的武人來說,實在是個很耗費精神的難題。他茫然地往那個方向看了看,繼續盤算著,隨手摸著身邊的卵石,颼颼投擲過去。
卵石大約拳頭大小,一兩斤重。設非是膂力強勁如沈勁這般,也扔不了多遠。一枚又一枚卵石辟里啪啦地砸進蘆葦叢的深處,很快又像是砸中了什麼,發出咚咚地悶響。
蘆葦叢中有人暴怒如狂地大吼:「狗日的晉人王八蛋,有種的就來殺個痛快,不要這樣羞辱鮮卑勇士!」
隨著這聲吼,一條**上身的雄健虯髯大漢緊握雙拳,猛地從齊腰深的水窩裡跳出來。看他額頭上一處新綻傷口,半邊臉都青了,鮮血流的滿面都是,是被沈勁無意中投出的石頭打中了。此人顯然系州軍的潰兵,為了躲避代郡軍的搜捕,藏在蘆葦深處不敢稍動,卻遭了沈勁毒手。
如若這飛來石子只有一次倒也罷了,為了逃過眼前劫難,咬牙忍著便是。偏偏沈勁將拳頭大的石子接連不斷扔來,那簡直是要往死裡砸了。這鮮卑人不知道沈勁正在出神,只當他發現了自己藏身之處,有意拋擲石子來羞辱,於是心一橫,乾脆主動跳了出來求個痛快處置。
沈勁倒是真的沒料到有人潛藏在此,頓時被驚得大跳起來。待到發現此人身無甲冑兵器,這才定了定神,戟指喝問:「你是什麼人!」
「老子就是段末波!」那鮮卑漢子高聲怒喝,張開雙臂直撲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