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鮮血沿著刀身與傷處的縫隙噴射而出,發出「嘶嘶」輕響。楊非瞪大了眼睛,看著段勤猙獰的笑臉,心中並不感到憤怒。奇怪的是身體也不感覺疼痛,只有濃重的倦怠感一**地襲來,像是沉沉的海水,將自己慢慢淹沒。
這是要死了吧。恍惚間,楊非的腦海中彷彿有一幕幕畫卷閃過。童年時闔家共享天倫、其樂融融;少年時習武修文、滿懷建功立業的憧憬;青年時轉戰中原,卻始終鬱鬱不得志;最後輾轉投效幽州,終於成為一軍主將……再接著就是現在了。真是可笑,曾經期待著立功疆場封狼居胥的自己,最後卻在跟隨胡兒與晉人作戰的時候,死於同一陣營的胡兒之手。這一輩子,渾渾噩噩地走到了盡頭,究竟有什麼意義啊……
轉眼間,楊非本人和他的幾名親兵都屍橫就地。
段勤滿不在乎地用靴底抹去長刀上的血跡,向身周呆若木雞的扈從們呼喝著:「傻站著幹嘛!替我把這廝的頭割下來!再找個人去給段疾陸眷報信,就說我替他宰了條臨陣脫逃的晉狗!」
「可是……可是……」扈從們面面相覷,一時誰也不敢動手。能夠成為大酋側近扈從的,都是鮮卑大族子弟,日常所見所聞比尋常戰士要廣泛得多。段勤可以不在乎,他們卻知道輕重,無論如何,幽州軍中統領一軍的高級軍官,不該是這樣說殺就殺了的!
段勤瞪起泛著血絲的環眼,視線從幾名扈從面上掠過:「怎麼?你們不敢?沒種的小兔崽子!我自己來!」
他輕蔑地罵了句,抬腳將楊非的屍體牢牢踩住了,隨即從厚重的牛皮腰帶後抽出一把短刀,沿著喉管處比了一比。正要下手的時候,只聽得前方又一陣人喊馬嘶,眾多鮮卑騎兵波分浪裂般左右閃開,讓出條道路給一彪疾馳而來的騎兵。
那騎隊來得好快,段勤還沒能切斷楊非的頸骨,他們已經直驅到段勤身前。一支長鞭瞬間破開空氣,在段勤面前啪地打了個鞭花。有人問道:「咦?阿弟,你這是在作甚?「
問話的正是段疾陸眷。王浚麾下小?下小校從段勤陣中穿過後,很快就抵達他所在的位置,傳達了王浚的軍令。段疾陸眷不敢怠慢,立即啟程趕返中軍,這時候恰好經過段勤所部。
在指揮諸君圍攻代郡軍的關鍵時刻被王浚急令召回中軍,段疾陸眷心中既有幾分悻悻然,又有幾分忐忑。
身為地位尊貴的遼西公嫡子,其實段疾陸眷親自指揮作戰的機會並不很多。此番北上草原,他本將之視為建立功勳的重要機會。然而在面對代郡軍的嚴密防禦時,由他指揮的鮮卑騎兵完全無計可施,使得他先前在王浚面前的豪言壯語成了笑話。隨後調動步卒強攻,也未佔多少便宜。眼看著一個時辰過去了大半,一會兒在大將軍面前,該當如何自辯才好?段疾陸眷這麼盤算著,雖然縱馬一路奔行,卻神思不屬。待到經過段勤所部時,正瞥見這族弟滿臉鮮血地猙獰揮刀,隨口便問了一句。
段疾陸眷知道段勤性格粗魯而嗜殺,對待手下士卒更是苛暴無比,隔三岔五便會尋個由頭虐殺幾名不開眼的部下。胡族酋長對領民生殺予奪本是常事,段疾陸眷自己雖不會如此,卻也不覺得段勤的行為有什麼不妥。因而張口一問,撥馬就要繼續前行。
耳邊卻傳來段勤得意洋洋的話語:「楊非這廝臨陣脫逃,被我殺了,正在斬他首級!」
楊非?段疾陸眷幾乎要從馬背上跳起來,細看那具屍體的面貌,可不正是驃騎大將軍麾下得力軍主,適才被自己派往前線的楊非麼!
「怎會如此?」段疾陸眷大聲驚問。
段勤又將楊非臨陣脫逃的言語重複了一遍。段疾陸眷哪裡會信,他焦躁地撥馬在原地打了幾個轉,連聲道:「放屁!放屁!胡鬧!胡鬧!」
站在段疾陸眷的角度,自然清楚楊非必是對自己的指揮不滿,意圖直接面見王浚申訴,卻不料哪裡得罪了段勤,被這莽夫借題發揮,當場斬殺。
幽州軍中胡晉兩族的衝突並非罕見之事,鮮卑人這些年來橫行慣了,僅僅在一個薊縣,哪年哪月不整出幾條性命來。這樣的事情若發生在平日,段疾陸眷倒也不在乎。畢竟段部鮮卑對幽州軍的重要性無可替代,雖然楊非是幽州軍軍主,但若是自己拼著受王浚幾句責罵,再獻上些財物請人幫忙關說,總能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是此刻正值與代郡軍交戰的關鍵時刻,王浚之所以急招自己,說明他已對戰局發展感到十分不滿。段疾陸眷身為下屬,著實感覺到有些壓力。若是讓王浚知曉段部鮮卑酋長竟然肆意妄為到這種程度,豈不是火上澆油麼?再者說了,一面要靠著晉人出力,另一面卻公然將他們的軍主殺死,萬一給那些晉人士卒知曉了,鬧起來又是樁麻煩事。
段疾陸眷重重地歎了口氣,恨不得將段勤這無腦匹夫狠狠地責打一頓:「傳令下去,讓楊非的那些部下後撤吧。另外派個人去好好說,就說他們的軍主遭了流箭,百般醫治不得,已經死啦。」
楊非的部下猛攻代郡軍車陣半個時辰,早就死傷慘重,此刻也不知還剩下幾成兵力,確實也該撤下來了。但段疾陸眷想了想,始終覺得那些晉人靠不住,萬一他們覺得自家軍主死得可疑,直接在前軍鬧騰起來,恐怕對之後的兵力調動頗有妨礙。於是他又低聲補充道:「先讓那些晉人退得遠些,再調一千騎去,暗暗將他們圈起來監視住了。萬一有變的話……」他抬起手掌,併攏五指做了個揮刀劈下的收拾:「不要遲疑,盡數殺了!」
幾名傳令騎兵立即縱馬奔去。段疾陸眷皺眉看看段勤,待要臭罵幾句,卻又想到以這廝的粗猛性子,只怕到現在都不明白做錯了什麼。他連連搖頭,翻身下馬,打算稍許花點時間,給這個總是添亂的族弟解釋幾句。
輕咳了一聲正要開口,眼睛的餘光卻看見自己身邊不遠處有一名騎士,臉色煞白到如土般看著自己。是那名方才前來傳令召喚自己的、大將軍身邊側近小校!
段勤做下的事情實在過分,即使在自己遮掩下瞞得了下面,卻絕然瞞不了精明的王浚。只求這小校知趣,不要刻意在大將軍面前添油加醋,讓自己為難吧。段疾陸眷向他走了幾步,勉強憋出個笑臉:「唉,發生這樣的事情,實在出乎我的意料。楊軍主事前未曾告知,否則絕不止於如此……」
可他說了沒幾句,那小校深吸一口氣,發狂般地大叫起來:「鮮卑人造反了!鮮卑人造反了!他們要殺晉人!要殺晉人!」
段疾陸眷立即反應過來,必然是自己方才下達對楊非所部作萬一處置的命令,被這名小校誤會了。他連連擺手,高聲道:「絕無此事!不要誤會啊!不要誤會!」
這是怎麼了?又來一個胡鬧的!段疾陸眷幾乎被氣炸了。他一迭連聲地解釋,可那小校不僅大吼大叫,居然還策馬前行,試圖從鮮卑騎兵的簇擁中突出去。
「攔住他!把他的嘴堵上!」情急之下,段疾陸眷大吼道。
隨著這聲吼,左右十數名鮮卑騎兵一齊衝上去,七手八腳地將那小校從馬鞍上拽了下來。有人隨手取了塊皮毛,死勁地塞進那小校的嘴裡,直到噎得他翻起白眼方止。
段疾陸眷這才鬆了口氣。
可他沒有注意到的是,段勤所部的位置,距離幽州軍的中軍畢竟並不太遠。在他們身後百餘步的一片草甸上,原本就有數十名幽州軍本部的將士不明所以地向這邊張望。這些幽州軍中的晉人將士隱隱約約看見晉人將領打扮的楊非被刺倒,正有些狐疑不安。而當那小校的狂呼入耳,又親眼目睹了如狼似虎的鮮卑人立刻將他擒下之後,驚愕、恐懼、驚惶等劇烈情緒,就突然在將士們的臉上浮現出來!
代郡軍軍陣。
看似嚴整不可動搖的代郡軍,其實幾乎已逼近了極限。經歷了將近一個時辰高強度的苦戰,代郡的將士們都疲憊了。始終堅持在一線的薛彤所部將士,死傷比例已經接近四成。直屬於陸遙的精銳將士輪番前去支援,何雲、楚鯤等人身先士卒而戰,都受了輕重不等的傷。
對鮮卑人造成巨大威懾的腰引弩已經有八台出現故障,沒法繼續使用了,剩餘的幾台也沒有足夠的箭矢。將士們不得不把備用的馬槊從中截斷,然後發射出去。
但就在這時候,陸遙等將校從坡上眺望,突然發現規模巨大的幽州軍軍陣如同一頭將要撲食的猛獸突遭利箭貫腦那樣,神經突然被阻斷,動作隨之猛地一滯。原本往來奔馳傳令的騎兵、揮舞示意的旗號、此起彼伏的鳴鏑號角聲響全都停止了。彷彿有什麼事情在幽州軍的軍陣之中突然發生,其影響隨即像是雪崩那樣,迅速地蔓延開去。
幽州軍停止了進攻!幽州軍亂了!幽州軍中發生了什麼?眾將士一陣騷動,而陸遙的面色反倒沒什麼變化,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氣。
他翻腕綽起橫置在馬鞍上的長槊,向著劉遐笑道:「正長,我記得在代郡廣昌縣的白石山上,你曾打算與我較量射術、槊法。怎麼樣,此刻正當其時,你可願與我一較高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