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剛過黎明。
初升的太陽抬離地面不久,陽光從東方潑灑過來,照射著自西向東疾馳衝殺的敵軍騎隊。偶爾,敵人的隊列中有些鎧甲和刀劍將光線反射到代郡軍將士們的眼裡,那星星點點的閃耀,就像是深黑色巨浪中泛起的粼粼波光。
首先發動攻勢的是幽州軍中軍右側的千餘游騎。他們在將領的呼喝號令下,策馬急速前行,起初彷彿要從代郡軍陣線的左側肋部穿刺而入,但將將要進入代郡軍弓箭射程的時候,他們猛然轉向,橫向掃過戰場中央,瞬間就奔到了右翼。
雖然這支輕騎兵力不過千餘,但由於奔行時隊形鬆散,所以聲勢極大。他們橫掠代郡軍整條陣列前方,配合著滾滾的煙塵和此起彼伏的喊殺聲,更兼有鐵蹄隆隆踐踏,令得草葉搖擺,大地顫抖。就彷彿洶湧怒濤沿著堤壩一路咆哮施威,將要把堤壩連根拔起!
代郡軍的陣列依托南北兩條河流展開,大概形狀類似東西向的扇面。此刻倪毅部下的輕騎已經隨著陸遙退回中軍,整個陣形完全處在偏廂車的掩護之下。數以百計的偏廂車每五輛組成一個整體,彼此用鐵鏈連接。每個車組之後,由長槍手、弓箭手、刀盾手混合編隊,形成數十個小方陣。長槍手提供中距離殺傷力,弓弩手進行遠距殺傷,刀盾手應對纏鬥局面,偏廂車則是牢不可破的金城湯池。四者互相配合、互為補充,足以發揮數倍的威力。
面對著幽州輕騎的挑釁,一列列的偏廂車紋絲不動,被長矛手們架在偏廂車頂上的如林長矛也紋絲不動。
敵騎呼嘯著直抵代郡軍的最右翼,在將要踏入連綿河畔水澤之前撥馬回頭。上千騎在原地轉了半圈,再度向左翼狂奔。這一次,他們的行進路線迫近了許多,在縱馬奔馳的同時,許多騎手純靠雙腿控馬,張弓搭箭便射。
連綿不斷的弓弦顫動聲幾乎壓倒了蹄聲。數百支箭矢飛蝗般掠過天空。大部分箭矢打在偏廂車架起的木板上,發出篤篤的響聲;還有一些劃著弧線越過木牆,從刀盾手們架起的盾牌縫隙間?隙間落下,立刻引了起零散的痛呼。站在陣列中的一些士兵倒了下去,隨即有同伴拾起掉落的盾牌,重新將盾牌堤壩填補完整。
騎射在中原算是相當高超的技藝,非久經訓練的精銳莫能掌握。但在北疆,似乎每個胡兒都能輕鬆地做到。不得不承認,僅從戰鬥技巧來說,鮮卑騎兵遠遠超過晉人,甚至比陸遙在代郡招募的雜胡騎兵們也高出一籌。
「這只是敵軍用來試探的手段,但放任下去也不是辦法……」陸遙喃喃自語著。雖然代郡軍防禦得當,這樣的損失在整場戰鬥中也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如果始終處在挨打不還手的境地,士兵的士氣會很快降低到奔潰的局面。他瞇縫著雙眼,來回眺望著大範圍內的敵軍動向,突然喝道:「傳令給前陣,讓他們想辦法把這群蒼蠅趕開,注意不要戀戰!」
傳令兵飛奔下坡,縱馬奔去了。片刻之後,代表前陣主將的旌旗連連搖晃,示意收到了指令。但整支部隊並無任何動作,任憑敵騎往來馳奔,眾將士只是龜縮,就連還射的弓箭也一支都無。這場景使得中軍本陣的諸多將校面面相覷,不少人露出疑惑乃至緊張的神色。
前陣主將是劉遐。過去兩個月並肩作戰的經歷,使陸遙對這位文武雙全的少年將軍充滿了信心,是以他並不具體指示劉遐該如何去做。戰場上風雲變化萬端,取勝之法,本來就存乎一心。
鮮卑騎兵第四次橫越過陣前。這一次,他們較前幾次更貼近代郡軍的車陣,並選用了大角度的拋射。箭矢劃出高高的弧線越過木牆,雖然大部分被盾牌擋住了,但仍有不少流矢命中,給牆後的步卒造成了相當的騷動。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依鮮卑人與晉人無數次作戰的經驗來看,這樣的動搖就代表了士氣無法維持;不久之後,動搖將會如同瘟疫一樣綿延到整支軍隊。「再來!再來!」作首領打扮的一名鮮卑大漢放聲大笑:「再來一次,他們就要完蛋了!」
畢竟鮮卑人的數量具備太大的優勢,使得許多戰士都放鬆了警惕心。這名鮮卑輕騎的統領也沉浸在壓制代郡軍的快樂之中。他沒有注意到,由於戰馬略顯疲憊,他們奔馳的速度稍有下降;而且奔行的路線距離代郡軍的車陣也越來越近了。
就在這個瞬間,代郡軍陣中急促的鼓點連響,綿延的木牆突然高了一截。上百名刀盾手同時呼喝著將盾牌架到木牆之上,而弓弩手們挺起上身弓步發力,依托盾牌掩護發動了齊射!
漫天的弩箭厲嘯著飛撲而至!
騎射的威力主要體現在遠程打擊與戰馬的機動性結合,單以殺傷力而論,反而較步射要遜色一些。那是由於騎在馬匹上不便腰膂發力,騎弓通常都比步弓要軟一些;而且奔跑中的馬匹顛簸劇烈,射手也很難瞄準。
騎射的劣勢正是步射的優勢所在。一方面,此刻發動齊射的代郡弓弩手,大部分都使用勁力極強的長梢角弓,射程超過鮮卑人的短弓將近百步。這些強弓半數出於代郡各胡族部落歷年來的積蓄,半數出於丁紹默許下冀州北部各郡國的支援,雖說都是些老舊不堪的貨色,但經過過去一個月的緊急修復整備,絕大部分都恢復了功能,得以在北上草原的戰事中發揮作用。另一方面鮮卑輕騎橫向穿行於代郡軍的前方,為了形成密集的拋射,他們放緩了速度,並層疊數重隊列。這正是擺出標準步射姿態的弓弩手最喜愛的靶子!
鮮卑騎兵們從獵人突然轉變成了獵物。他們瞠目結舌,手足無措。剎那間,密集如雨的箭矢落下,輕輕鬆鬆地穿過不著甲具的軀體,帶出砰然揮灑的血霧。受傷的鮮卑騎兵怒吼著,想要堅持作戰,但中箭的戰馬瘋狂地蹦跳嘶鳴,將他們的陣型完全打亂。
這時候,激烈快速的鼓聲再度響起。填充在偏廂車之間的刀盾手們向兩旁跑開,一支騎兵突然從車陣中殺了出來!為首一將,正是劉遐劉正長!
「好!」
「幹的漂亮!」
隨同陸遙觀戰的中軍將校們壓抑不住興奮的心情,有人甚至大力敲打著盔甲,連聲喝彩。
陸遙對劉遐的能力十分看好,而薛彤對陸遙的眼光深信不疑,因此他二人起初就並不為眼前這點小小戰局憂慮,此刻更不在意了。哪怕是在前方沙塵滾滾、兩軍攪作一團的時候,甚至還有閒暇聊上幾句。
薛彤苦笑道:「道明,你往陣前去一頓臭罵,便惹得王浚立刻遣軍來攻,這份能耐可真難得。」
「那是自然。」陸遙正凝視著敵軍動向,掰著手指計算各處軍力,隨口答道:「昔在洛陽時,我曾聽說過一些王彭祖的事跡。此人家族門第極高,然因母族地位卑下而自幼遭生父厭惡,故而養成了極度自卑的性格,最恨他人言語攻訐……這正合了今日所需。再者,嘿嘿,其實我本就擅長飆垃圾話,而且自帶嘲諷光環。」
薛彤瞪大了銅鈴般的眼睛,愣了一愣,決定不去理會那句完全聽不明白的言語。他搖了搖頭,歎氣道:「我有一事想不透徹,還請道明恕我愚鈍……所謂『正合今日所需』,這是何意?兩軍反正都要廝殺一場,咱們何以非要去惹怒王彭祖?」
那番喝罵只針對王浚一人,對於地方鮮卑戰士們的士氣打擊近似於無,對己方的士氣提振效果其實也非常有限。在薛彤看來,這是徒逞口舌之利,毫無意義的行為。但薛彤又深知陸遙的所作所為必有相應緣故,糾結了片刻後,終於決定問個清楚。
陸遙稍許沉吟。他注意到,聽得薛彤發問之後,包括何雲、楚鯤等中層軍官都對露出了頗感興趣的神情。於是他稍作思忖,該怎麼說,才能在闡述自己的做法的同時,能夠使得將校們都有所領悟。這時候,突然有人插言道:「陸將軍此舉,實在深合當前局勢,又與兵法相符。若蒙陸將軍許可,我倒願意為薛將軍解說。」
說話的人是衛操。因他身份尊貴,故而陸遙只是指派了扈從保衛他,卻不曾限制他的行動。這位定襄侯一直就駐足於代郡軍的中樞,與諸將一同觀看局勢。誰也不曾想到,這時候他會陡然要求發言。
「……德元公若真能知我心意,那便不妨說來。」陸遙道。衛操在北疆草原聲名顯赫,但前日裡在與陸遙談說的時候,實在並沒有表現出什麼特別出眾的才能。因此,陸遙在言語中便帶了幾分考教的意思。
在諸多將校目光籠罩之下,衛操輕輕拂了拂袖子,緩步出列。這名少壯時身經百戰的勇武之士隨著年齒漸增,卻來越似文士那般溫文儒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