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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二章 鐵流(十一) 文 / 蟹的心

    大約二百名輕裝騎兵靜靜地列成鬆散的一線,站立在代郡軍的最前方,掩護後方的車陣和中軍本隊。縱使幽州軍如烏雲壓城般地迫來,這支騎兵隊伍也絲毫沒有慌亂,他們紋絲不動,甚至也沒有彼此交頭接耳地言語;只有晨風吹動著他們的旗幟和衣袍,發出獵獵的響聲。顯然,這是一支經歷過嚴格的訓練、具有鋼鐵般意志和紀律的強兵。

    倪毅是這支輕騎的首領。他披著輕便的披甲,挎著一把短弓,手提心愛的大斧站在隊列之前,時不時地輕輕撫摸馬鬃,讓胯下那匹性格暴躁的青鬃馬安靜下來。

    打了幾場順風仗之後,又要以少敵多了,但這種情況並沒有讓倪毅有什麼特別的緊張情緒。想到自己親身體會過的那些慘烈沙場,他就覺得自己能活到現在已經很有運氣了。蜀中、關中、中原、河北,這片蒼天籠罩下的每一塊土地上,都有無數人捨生忘死地互相絞殺屠戮、血流成河。如果蒼天有靈,想必覺得人和螞蟻並沒有區別,一樣活的渺小卑微、一樣死得毫無價值。

    這樣的世道,「活著」並不見得有什麼值得留戀,身為軍人,真些年來手下積攢了那麼多條人命,就算死,也夠本了……

    倪毅突然打了個哆嗦,不不,不對。那都是以前的想法了,老子現在才不想死呢。那麼慘無人道的苦日子都熬過來了,怎麼能死在這幫鮮卑人手裡?這一仗一定要贏!一定能贏!

    倪毅鬥志熊熊。

    激發起倪毅鬥志的,是過去的一個多月裡他所經歷的一切……那大概是倪毅這輩子最痛苦的日子了。薛彤、沈勁和劉遐,那幾個凶神惡煞的將軍,簡直沒有把士卒當人看。各種金鼓旗幟的意義、各種指揮部下的手勢口令、各種武器的套路用法、從什伍到更大編製的作戰配合……還有更慘絕人寰的徒步行軍和騎兵的分隊、衝鋒等練法,簡直將倪毅折磨得欲仙欲死。每天凌晨起身,用過早飯便沒有停歇,每個人都要披甲持械,一項接一項地苦熬到日暮西山。甚至天黑了也不停歇,身為隊主的他,還得一一關照部下所有將士的歇息、鼓舞他們的情緒,有時候一直到子時才能夠入睡。

    這簡直是正常人想像不到的可怕生涯,過去一個月裡倪毅挨的罵比整輩子更多,流的汗比整輩子更多,學到的東西也比整輩子更多。這樣的生活,倪毅絕不想再來一遍,但也正是這樣的生活,給予了倪毅前所未有的信心。

    倪毅稍許側身,用餘光掃過他身邊的同袍弟兄們。他們有晉人、有鮮卑人、有烏桓人,有的出於胡族俘虜、有的出於乞活舊部、有的出於汲桑賊寇餘孽。他們有著完全不同的背景,但卻擁有幾乎完全相似的氣勢,那種屬於真正的軍人的、整齊劃一而又鋒芒畢露的氣勢。這是一支真正意義上的軍隊,雖然他們還並不曾打過任何一場大規模戰役,但艱苦到幾乎堪稱殘酷的訓練,已經使得這支軍隊自信能夠戰勝一切敵人。

    後方的軍隊突然有些躁動,倪毅止住了胡思亂想,有些緊張地回身去看。

    倪毅的正後方層層疊疊的車陣、步陣和騎兵隊列波分浪裂般地分開,約莫十五六騎直衝出陣,打了個彎來到將士們的面前。

    打頭的是兩名身材高大雄偉的騎士,各自舉著青色和紅色的兩面巨大軍旗。兩面軍旗在風中翻捲飄揚,顯出「鷹揚將軍陸」和「代郡太守陸」的字樣。在大旗掩映下緩緩行來一人,正是鷹揚將軍、代郡太守陸遙。

    陸遙騎著一匹極其雄峻的黃驃馬,身披筒袖鎧,一手控韁,一手倒提著長槊,腰兩側各懸一柄繯首刀。這樣的裝扮其實並不較其它將士更特殊,但落在倪毅眼裡,卻顯得十分英武。

    從什長一躍而為隊主的倪毅並不缺少和陸遙接觸的機會,他對陸遙的提拔也滿懷感激。他無數次地想過,如果沒有遇見陸將軍,自己只不過是個昏昏碌碌的普通士卒,說不定早就死在戰場上化為污泥了;是陸將軍給了自己信任和重視,是陸將軍給了自己嶄新的未來,是陸將軍給了自己追求勝利的決心。而在面臨前所未有的強大敵人之時,倪毅注視著陸遙,更猛然想起了不久前鄴城建春門外的紛擾戰場上,那橫絕戰場、以一己之力擊敗了強賊汲桑的身影!

    陸遙顯然並不清楚自己在軍中居然有了一位如此狂熱的粉絲。他悠然提韁,從將士們身前經過。路過倪毅身前時,略微點了點頭。

    但陸遙並沒有像倪毅預想的那樣,在這個位置向將士們發表站前的動員,而是繼續前進,一直抵達代郡軍和幽州軍之間的中點位置,距離幽州軍的前鋒約摸一箭之地。

    這個舉動豈止出乎倪毅的預料,甚至就連幽州軍的將士們也有些愕然了。正對著陸遙的那些鮮卑戰士們一陣騷動。似乎有人想要突然殺出去擒下這敵軍主將,又在比較老成的同伴呵斥下勉強壓抑下來。

    陸遙吐氣開聲,使得話語聲飄蕩得極遠,整片平原上都能聽得清晰:「鷹揚將軍、代郡太守陸遙在此,請王彭祖出面一敘!」

    陸遙身邊的幾名隨從騎士已經稍許散開,用鮮卑語將陸遙的話語重複一遍。這下,幽州軍、代郡軍中的胡晉兩族將士,全都聽明白了。這句開場白,簡直比他孤身向前的舉動更叫人難以理解。代郡軍的將士們面面相覷。戰雲密佈之際,這位陸將軍何以竟這般說話,真叫人想不明白。

    或許是事發突然,幽州軍中一時並無任何答覆。

    「鷹揚將軍、代郡太守陸遙在此,敢情幽州王刺史出面一敘!」過了半晌,陸遙再度揚聲,將適才的邀約重複了一遍。這次他並不等待多久,很快就仰天大笑起來:「哈哈,王某人果然並不敢出面麼?王浚,王彭祖!你果然是個無膽匪類、無恥小人!」

    陸遙戟指幽州軍的中軍方向,連珠炮般地高聲喝斥:「我陸道明受并州劉刺史鈞命,自并州至冀州、再到幽州代郡。所經之處,莫不聽人說起,鮮卑各部驍勇善戰,有的是勇敢無畏的男兒,有的是衝鋒陷陣的好漢。偏偏那幽州王彭祖生性奸詐凶毒,巧言令色誘騙鮮卑男兒為之效命,自家陞官受賞,鮮卑各族卻只落得個死傷枕籍!今日看來,果然如此!」

    「數日前,聽從你亂命的宇文部已與末耐婁部、沒鹿回部兩敗俱傷,死者不下萬餘。宇文部將士的屍骨未寒,你又驅使段部前來死戰了?今日這一戰,不過是用段部鮮卑將士的鮮血為你謀取私利罷了,可是襲擊朝廷軍馬的罪責,卻要落在段部的身上!王浚,你何其陰險,又何其卑怯!我倒想問問,離了鮮卑戰士的幫助,你可有一兵一卒的能戰之師?離了鮮卑部族的威風,你哪有任何一點可以稱道的地方?你這無能、無勇、無義的鼠輩,除了躲藏在鮮卑男兒的身後,還會幹些什麼?」

    陸遙拔高聲音,怒喝道:「好男兒於沙場交戰,死活各憑天命。我陸道明身經數百戰,莫不是身前士卒、親冒鋒鏑。怎麼,王浚王彭祖,你這堂堂的驃騎大將軍幽州刺史,卻像是女人那樣,只敢縮在安全的角落,連當面與我談話的膽量都沒有麼?」

    隨著陸遙的喝罵,代郡軍上下大聲喝彩,如雷轟鳴。而幽州軍上下將士,卻不知該做些什麼反應。

    絕大多數的胡兒終究生性質樸,腦海裡沒有那些彎彎繞。在普通鮮卑戰士聽來,這敵將似乎言語間將我們鮮卑人抬得很高,什麼「驍勇善戰」、「勇敢無畏」……那是在誇讚我們吧?想不到我段部鮮卑的威名,就連中原人也都知道了麼?很好啊,很叫人得意嘛。

    至於他痛罵王刺史的那些話……似乎……這些年來,為王刺史東征西討的,可不從來都是我們鮮卑人麼?好像那些話……也沒錯啊?

    「胡說八道!一派胡言!」段末波恨聲大喝。他轉回身,向王浚施禮道:「這姓陸的徒逞口舌之利,實在可惡。大將軍,請遣末將領精騎前去,立取他狗命!」

    段末波彎下的腰遲遲沒能抬起來,因為王浚遲遲沒有言語。

    這位驃騎大將軍的臉色鐵青,額頭青筋暴起,就連提著韁繩的雙手都在微微發抖。距離他較近的扈從衛士們,甚至能聽到他格格切齒之響。顯然他已經怒發如狂,全靠著番茄的定力強自壓抑著。

    王浚出身門第極高,本就是當代的名士;又趁中原朝廷亂事躍居尊位,驅使鮮卑鐵騎四處征戰,威勢震動天下。數十年來,從沒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大放厥詞。但這些辱罵的言辭並非挑起王浚如斯怒火的主要原因。他是同時代無數政客中的佼佼者,是個絕頂精明的人。正因為他絕頂精明,所以思慮就比他人更快、更深,在陸遙開口喝罵的短短時間裡,他因為那些言辭而聯想到的東西更多,隨之產生的暴怒,也就更加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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