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是好刀。刃長三尺,柄長四尺,純以精鐵鍛打而成。清晨微弱的光線透過霧氣、透過林間的枝葉灑落在刀身上,彷彿水波般的紋理便反射出濛濛的青色金屬光芒。將之握在手中,沉重而冰涼的觸感更令人油然而生無堅不摧的信心。
刀卻不甚鋒利。這把斬馬大刀顯然已經歷過無數次慘烈的戰鬥,砍殺過太多的敵人,以至於刃鋒有些鈍了,仔細看還可以找到幾處崩缺的微小豁口。厚重的血痂塊塊凝結在刀身上,許多都變成了黑色。但對這樣一柄巨型的斬馬大刀而言,這幾乎無損於其殺傷力,反正僅憑超乎尋常的重量就足以斬破幾重鐵鍇了。
這類特殊形制的大刀無疑是戰陣之利器,通常都交由軍中特選出的力大驍勇之士配備,組成陷陣衝鋒的精銳部隊。其長柄正堪雙手握持,結陣而前,大刀斬殺之下人馬盡皆披靡。然而此刻,段鴦只用單手就輕巧地將之提起,彷彿提起一根燈草那般,絲毫都不費力。
他說話時,隨意舞動大刀,有幾次刀鋒幾乎擦著叱羅金的鼻尖掠過。這種倨傲的態度和可怕的膂力,使得叱羅金身邊的扈從武士都隱約有些緊張,甚至有人不由自主地做出了防備的姿態。
永興元年時,幽州刺史王浚徵召胡晉突騎兩萬南下鄴城,攻打成都王司馬穎。段鴦遂應募從征,時年不過十六歲罷了。當時成都王的勢力正在極盛,被朝野推舉為皇太弟、丞相,盤踞司州北部、冀州大部,遙控朝局,其麾下擁兵多達數十萬,領兵大將如牽秀、王粹、石超、王斌等俱都威名赫赫,雄兵強鎮,虎視中原,自以為如泰山之固。然而王浚以段鴦這十六歲的少年為先鋒出陣,沿途十蕩十決,自薊城一路殺到鄴城。成都王的數
十萬大軍宛如被暴風吹散的殘雪般瞬間土崩瓦解!幽州軍所過之處只留下屍橫遍野,屍體幾乎堆疊出了座座丘陵。而段鴦的煞星之名,也傳遍了北疆,被視為王彭祖麾下的第一流勇將。
若非與遼西公段務勿塵有舊,叱羅金僅以拓跋鮮卑附屬部族族長的地位,實不堪與段鴦平起平坐。但這癡肥的胖子張口閉口「小娃兒」,竟然能理直氣壯地將段鴦視作晚輩,膽子也著實大得駭人,難怪段鴦有意無意地揮刀加以威嚇了。
「賢侄……嘿嘿……賢侄!」叱羅金很快就改了對段鴦稱呼,言語更是客氣恭敬了十倍:「我們叱羅部自然是段部的朋友,是最忠誠可靠的好朋友!」
段鴦注視著他,笑了笑,露出滿嘴的白牙,像是一頭猛獸。
鮮卑族分佈在自東至西綿延萬里的北疆,通常來說,東部鮮卑與中原交流較多、漢化程度較深,不太將相對野蠻的中部鮮卑放在眼裡。而所謂中部鮮卑即拓跋鮮卑聯盟的族人們開化較晚、性格上也更粗猛些。縱使猗迤、猗盧等沙漠汗一系的單于逐步推行教,宣揚漢化,卻受到傳統勢力的阻撓,成效不甚顯著。諸多酋長渠帥泰半都是勇敢卻粗放無知的類型,所以才會在彈汗山祭天大典上莫名其妙地殺得血流成河吧。
但這其中也有異類,比如眼前這叱羅金便是個極其狡詐多智的人物。若果真以為他是貪圖段部贈予的千匹駿馬,未免太小看了此君。來此之前,段務勿塵特地叮囑段鴦,只需協同他戰敗代郡軍即可,對他說的其它言語,一句也不用相信。
段鴦正待說些什麼,林外探馬飛奔來報:「來了!來了!」
林地裡瞬間陷入了寂靜。
再過了片刻,兩名晉人騎兵突然從霧中出現,沿著大路兩側快速地通過了。過了一陣,又是兩名騎兵快速地掠過,其中一中一騎在林地邊緣停留了片刻,沒有發現什麼異狀,才繼續向前。
「晉軍大隊就在後方。」叱羅金冷靜地說道:「代郡軍行軍時慣於廣佈斥候騎兵,大家務必小心,千萬不要被發現了。」
就在這個時候,蒼茫月色漸退,霧氣也隨之緩緩消散,在道路的南方,一支連綿的騎兵隊伍現出身影。
代郡軍連夜起兵,急趨近百里趕往濡源,打頭陣的自然是丁渺。這位武衛將軍和麾下軍主丁瑜、隊主蕭石、李煥等將校率領著兩千騎兵走在前方。這支騎兵隊伍是進入壩上草原後重新整編而成的,彙集了騎術精湛的胡晉各族將士,一律輕裝,是以行軍非常迅捷,將中軍遠遠地甩在了後頭。經過一夜的行軍,將士們都很疲累了,但主將並未發出休息的號令,於是他們便繼續前行。這支部隊中的每一人都已經習慣了艱苦和危險的戰鬥生涯,連夜行軍乃小事爾,整個行程中,絕不會有人出聲抱怨或者叫苦叫累,而是保持著肅然的氣氛。
壩上草原並非完全的平地,地形也有起伏,另外還有溪流、沼澤之類分佈,而能夠用於通行的道路被許多騎兵們踩踏過之後,變得越來越泥濘。稍一疏忽,隊伍就會分散出去,難以收攏回來。為了在夜色和瀰漫霧氣中保持隊列,每一隊騎兵都高高地舉起了他們的軍旗,一面面繪畫著猛獸或凶禽圖案的旗旛隨風飄蕩著,彷彿活的一般。
丁渺一馬當先,走在全軍的最前方。沿途,他不斷地派出遊騎偵察,也不斷有游騎從前路返回,將偵察到的道路情況和敵人動向通報給他,以便他隨時調整行軍的節奏。這次奇襲動用了巨大的力量,關係十分重大,身為全軍先導,他不敢有半點疏忽。
丁渺在代郡軍中的地位與他人不同。他是直屬於平北大將軍、并州刺史劉琨的高級將領,與陸遙乃是同僚的關係。嚴格來說,在東下鄴城之前,他的官位、職務都還在陸遙之上。然而短短數月之內,陸遙從鄴城到代郡,一路施展翻雲覆雨的手段,如今竟已是實際執掌邊疆要地的方鎮大員,丁渺便不得不瞠乎其後了。
其實丁渺天生是沒心沒肺的快活性子,與陸遙的交往也很融洽,陸遙更從不曾將他當作下屬看待,可原來的同僚忽然高昇若此,幾乎要成了自家上司,丁渺總難免感覺有些尷尬。
「等北疆事了,還是得回并州,殺匈奴人去!」丁渺對自己說。
他轉念又想到,陸遙與自己一行人從鄴城出發北上的時候,曾經會見過自己的叔父、冀州刺史丁紹。當時丁紹面臨著石勒賊寇橫掃冀州南部的危局,故恂恂以北疆安定重任托付。如今代郡倒確實牢牢掌握在手,堪為冀州北部的屏障,然而草原局勢卻莫名其妙地混亂到了這種地步,就如同隨時會爆發的馬蜂窩。僅僅一個代郡,還遠不足以穩定北疆;如此混亂的草原,對越石公所在的晉陽來說,更是巨大的威脅。
所以代郡軍此番北上,不僅是瓜分拓跋鮮卑屬地的利益驅使,也是為代郡爭取更多騰挪餘地的必然選擇。若是一切順利,代郡的力量將會得到再次飛躍,而壩上草原也會成為代郡面對鮮卑人時的巨大相持空間。問題是,其它的鮮卑部族會坐視著這片膏腴之地落入朝廷掌控麼?這次戰爭之後,還會有連綿不斷的戰事麼?
北疆事了……這個目標,可真難達到啊。丁渺難得地皺起了眉頭。
離開晉陽以後,總是面臨著那麼複雜環境,迫使這名一向以猛將形象示人的青年也必須動腦思考。此時此刻,他盤算著北疆局勢,也盤算著自己的前途,想著想著,竟有些出神。
緊隨在丁渺身邊的隊主拔列疾陸眷卻從不想太多。雖然一夜跋涉,但這鮮卑少年依舊精神飽滿,如同雛虎般壓抑不住戰鬥的渴望。甚至胯下的戰馬都感受到他強烈的求戰**,時不時地撒歡向前猛跑一陣,才在主人控御之下不情願地放緩腳步。
作為陸遙入代郡後第一個表示投靠的鮮卑人,拔列疾陸眷給陸遙留下了頗為深刻的印象。而他通曉兩族語言的特長更得到相當重視,比如丁渺就特意將他調入麾下,以有利於各級將校們與胡族部下的溝通。
過去的兩個月,或許是拔列疾陸眷一生中最快樂的兩個月了。曾經的少年馬賊在代郡軍中獲得了從來想像不到的重視和承認,以至他常常在夢中歡暢地笑出聲來。在夢裡,他能夠與自己逝去的母親、那位被擄掠來的溫婉漢家閨秀重逢;能夠驕傲而得意地告訴她,孩兒現在不是賊寇啦,是朝廷的軍官啦!
其實朝廷這個詞彙,對拔列疾陸眷來說並無特殊的含義。這名鮮卑少年所掌握的詞彙還不足以讓他理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權威,但他切切實實地服膺於那位既凶殘又慷慨的陸將軍,並且完全信賴陸將軍為所有人描繪出的美好前途。
拔列疾陸眷輕輕拍著戰馬的脖頸,稍許縱放韁繩,允許戰馬小跑向前。他知道自己身處的位置是在全軍的最前方,於是下意識地模仿著幾位高階將領常見的姿態,挺起胸膛,用嚴肅眼神仔細凝視著身邊的森林和湖泊。但早晨微涼的空氣沁入他的喉嚨,催出一個突如其來的噴嚏,打碎了他苦心營建的形象。
全軍靜默無聲的時候,這個噴嚏聲可顯得不輕,在草原上傳出了很遠,拔列疾陸眷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搖晃著因為猛烈噴嚏而發暈的腦袋,下意識地回頭去看丁渺,唯恐丁將軍因此發怒。
但丁渺並沒有責怪拔列疾陸眷。他突然抬起手,示意全軍止步。
這個鮮卑少年只是打了個噴嚏而已,但丁渺突然生出強烈的不安來。自己帶領的騎兵部隊為了隱蔽起見,貼著濡水支流畔的一處林地行軍。眼下正是凌晨時分,本該有各種徜徉於林地中的飛禽走獸出沒、虎嘯、狼嗥、犬吠、鹿鳴之聲此起彼伏。再如何,拔列疾陸眷這個猛烈的噴嚏大響,也應該能引起林間宿鳥驚飛。
但實際上,這片林地裡沒有任何響動,顯出一種不正常的安靜。
丁渺舉起的手臂絲毫不動,而雙眼瞳孔猛然收縮。
下個瞬間,密林裡暴雷也似的殺聲轟然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