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
陸遙和一眾將校都已經策馬領軍前趨,登臨一處距離戰場更近的高坡。經過暗中篩選,幾乎純由晉人組成的中軍本隊一千精騎簇擁左右,隨時準備投入作戰。
在陸遙看來,敵人旗幟隊列顯得散亂,部隊調動也不如之前那麼迅捷。從遠處眺望軍氣如群鳥亂飛,正合《軍氣占》中所指衰氣,乃敗戰之候也。常山賊雖然數量較多,但他們並不擅長以堂堂之陣來進行正面決戰。鏖戰至此,雖然大局尚在糾纏,但像他這樣經驗豐富的大將,已經從諸多細節中感覺到了敵人的內在漸趨衰弱。
因為內心深處湧動的喜悅和激動,陸遙的面頰隱約顯出一抹潮紅。
雖然在蘿川代王城下一鼓聚殲常山賊的計劃因為敵人的警覺而失敗,但自己隨後數日轉戰代郡諸縣,不斷地剪除常山賊的羽翼,終於迫得敵人不得不下山決戰。而他更沒有想到的是,常山賊的大當家慕容龍城,竟然親自前來下書,送來那樣一封書信……陸遙深深地吸氣,深深地吐氣。或許,這便是所謂氣運所致?
此刻便是以銳士出擊,一舉底定戰事的良機。這一戰以後,代郡範圍之內便再沒有足以正面撼動晉軍威勢的敵人,這座北疆雄鎮就將迎來新的主人!
他抬起右臂喚道:「敵人已經疲了,傳令,陳沛、劉飛二將……」
「將軍且慢!」邵續突然插言。
邵續雖是牙門將軍長史、幕僚之首,但他處事極有分寸,通常只參與庶務而不預軍機。此刻突然發話,神色又極鄭重,陸遙倒是愣了一愣。
可眼下戰事正酣,任何一點拖延,都導致更多的將士流血犧牲。陸遙立即追問:「現是破軍殺將之時,機不可失。邵公若有見教,還請快快說來。」
如果你沒有特別的理由,我便要令陳沛與劉飛引軍作最後一擊了。
邵續施禮道:「將軍,那慕容龍城雖然親身投書至此,那書信上說的也似乎確鑿……可是此人擁精兵於後陣不動,終究意圖不明!若他果然有誠意,溫太真在彼處,自然有所舉措,又何必勞動我軍將士?所以,還請您再等一等,務必保留足夠的兵力,以防生變。須知兵法有雲,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也。」
這廖廖數語,立使陸遙暗自一凜,心知自己眼看多日謀劃將要順利完成,終究有些失了平常心。他重重點頭,誠懇地道:「邵公說的是,且再觀望片刻,看那慕容龍城究竟作何打算。」
陸遙收束兵力的時候,在常山賊中軍大帳裡的楊飛象正衝著吐吉立的首級發呆。
吐吉立,匈奴人,光熙元年投入常山軍中,靠著勇力過人、手段凶殘,只用了區區六年就躍升為地位僅在大當家慕容龍城之下的五位大首領之一。近幾年來,乘著大晉邊疆失馭,吐吉立積極擴張勢力,多方挾裹和擄掠人口,是常山軍中最頻繁與朝廷作戰之一部。到現在歸屬於他掌握之中的,乃是常山至沮陽一線的若干山寨,合計約千二百戶。此戰,吐吉立出兵六百人隨行。
常山軍中派系繁雜,山頭林立,各寨、各塢壁皆有傳承淵源。如吐吉立等大首領無不自擁實力,與慕容龍城的關係與其說是上下級,不如說近似於盟友。
可這樣一名堪稱常山軍核心人物的巨寇,竟然莫名其妙的死了,而其首級竟然出現在了大當家慕容龍城親自坐鎮的中軍大帳之中。這如何不叫楊飛象驚駭拒絕!
楊飛象抓著吐吉立頭顱的手掌劇烈顫抖起來,以至於那枚面目猙獰的灰敗首級跳動不已。
而慕容龍城長身立起。
若是陸遙等人在場,便可以確認這名身材高大而有威儀的黑袍男子,正是適才孤身前往晉軍本營下書的使者。當他來到楊飛象坐倒的身邊時,楊飛象抬頭望去,正看見他眼中濃烈的殺意!楊飛象本是輕生好死的悍匪,早就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了。可他畢竟身受重傷,精神依然衰弱。此刻與慕容龍城的眼神一對,他突然「哇」地慘叫一聲,手腳並用,連連退後,甚至連吐吉立頂門的髮髻也沒顧上抓緊。那顆頭顱骨碌碌地,滾到營帳一角去了。
慕容龍城伸出右臂,攤開手掌。一名黑衣側近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俯首半跪於地,雙手捧著一柄用純白絲絨包裹的長刀,交到他掌中。這柄刀形制奇古,長達四尺有餘,刀脊極厚,刀身隱約帶有龍紋。當長刀從層層絲絨中脫穎而出時,穹廬頂端透入的陽光正射在刀身之上,頓時青光四射,映得帳中數人鬚眉皆碧。
「此刀乃是漢時中朝名匠所製百煉精品,名曰『龍雀大環』,乃是家父慕容耐留給我的唯一遺物。」
慕容龍城橫刀於面前,凝視著刃上鋒芒:「我父本為慕容鮮卑之主,受晉室冊封為鮮卑都督,威名震動遼東。與我父英明神武相比,奕落瑰不過是跳樑小丑罷了。孰料某天深夜,家父倚為臂膀的騎兵大將沒弈干內通奕落瑰那狗賊,發動叛亂,圍攻大棘城鮮卑都督府。事起倉促,家父不及召集部下,唯有手持此刀親自扼守府邸二門,與敵搏殺。一個時辰之內,叛賊死於此刀者百五十人,無能突入府邸半步……雖然他最終力竭而亡,卻護得獨子,也就是我慕容龍城周全脫身。這把刀後來被忠於故主的死士取得,輾轉交予我。」
慕容龍城所說的奕落瑰,便是當代大單于慕容廆的鮮卑名,聽他言辭中的恨意,實在令人心驚。
「這柄龍雀大環是有靈魂的,它的每一分、每一寸軀體,都浸透了叛徒的鮮血。它在我慕容龍城之手,也只用來誅殺那些居心叵測的賊人。」慕容龍城緩緩地道。
楊飛象感覺一陣暈眩:「大當家,這話什麼意思?」
慕容龍城持刀向楊飛像一指,突然霹靂也似地暴喝道:
:「段務勿辰?還是段涉復辰?」
「是段涉復辰……」這一聲大吼太過突兀,楊飛象不由自主地應了一句。這言語方出口,他便知不妙,待要轉圜幾句,慕容龍城手中長刀已然動了。
誰也想像不到他的動作竟然如此之快,刀光彷彿青色的匹練飛捲而出,而楊飛象的首級高高飛起,無頭的屍身仰面而倒。
當首級翻滾著劃出一道弧線落地,與吐吉立的腦袋撞擊到一處時,慕容龍城翻腕收刀。那柄龍雀大環依舊青光湛然,不染絲毫血跡。
「果然是段涉復辰麼……」慕容龍城冷哼一聲。
這一連串舉動,連溫嶠都一時反應不過來。他手中捻著一粒白子尚未落下,定定地看了慕容龍城半晌,這才苦笑著道:「龍城兄如此果斷,實在是……實在是令人欽佩。」
「溫長史,你有所不知。」慕容龍城將長刀往身邊隨意一擲,那黑衣側近接過刀,依舊用純白的絲絨密密包裹了,躬身退往帳幕後方的暗處。
慕容龍城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地上的血跡,返身落座:「自檀石槐之後,鮮卑兩分。西部拓跋稱雄,而東部則是慕容、段、宇等部彼此爭競。近十年來,尤以段部鮮卑發展最快,其領地西接漁陽,東界遼水,堪為北疆之雄。段部的首領人物段務勿辰、段涉復辰兩兄弟皆是心機深沉的人物。彼等慣用的手段,乃是收買、分化與利誘。他們曾與我父歃血為盟,誓言恭順,但同時與奕落瑰暗通款曲。在那狗賊奪位之後,雖以段氏豪酋之女妻之,以為籠絡;卻又助我立足於常山,時時滋擾慕容本部。嘿嘿,彼輩對此類手段用的精熟,甚至在常山上,也暗裡派遣了人手對我加以掣肘……到了如今的局勢,這等人不立時殺了,難道還要留著好生供養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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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些不大不小的變故,日子還得過,心情需調整,所以停更幾日。即日起恢復更新,各位,十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