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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十七章 龍城(四) 文 / 蟹的心

    陸遙率軍進入代郡以來,常山賊看似全無半點反應。原來竟已將己方的底細摸得透了。此番果真是有備而來。劉遐不禁微微吃驚。

    在他身邊,丁渺卻壓抑不住焦躁的情緒了。他搶步向前,戟指大喝一聲:「狗膽!」

    話音未落,適才他起身時隨手投在案几上的一隻木碗忽然「啪」地爆裂,隨即生生化做了木粉。顯然,這木碗早已被丁渺捏得粉碎,只是他手上勁力潛而不動,這時才忽而發作出來。木碗當然不是什麼牢固之物,但純靠指掌間的雄渾握力便將之捏到粉碎,仍然極是艱難。設非是身手絕倫的熊羆之將,萬不能如此。丁渺的性子裡原有許多囂張暴躁的成分,昔日晉陽大戰時殺意沸騰,就連越石公的軍令也敢置之不顧,直入介休助戰。此時眼看這小小使者竟敢在朝廷大將面前賣弄伶牙俐齒,頓時殺機大盛。若非顧忌著陸遙的面子,只怕已然出手取了這廝首級。

    并州劉越石麾下猛將,確實驍勇之氣勃發,名不虛傳。那使者心中凜然,面色卻絲毫不這一指,幾乎直戳到使者鼻子底下。使者稍側身避過,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丁渺幾眼:「這位將軍聲音洪亮,莫非是丁渺丁浩將軍?都說將軍性格剛烈,今日一見,果如傳聞。」

    丁渺冷冷地望著使者,每個字彷彿都是帶著寒氣哼出來的:「丁某人不與你這小卒廢話,只問一句。溫嶠溫太真如今可在爾等手中?爾等賊寇竟敢擄掠朝廷高官,乃是殺頭的罪名。若他們少了半根毫毛,你們就等著拿常山上下千條性命來賠吧!」

    變,就連言語都幾乎沒有停頓:「溫長史一行人乃是我常山軍的貴賓,自當好生相待,絕不會絲毫損傷,請丁將軍放心便是。只可憐這木碗無辜,難當武衛將軍的手腕。丁將軍虎威,用以施加區區一隻木碗,未免無稽。」

    使者言辭譏諷,丁渺頓時暴怒。但聽得溫嶠等人確實無恙,又不禁喜上心來。一喜一怒之後,正待再說什麼,只見陸遙將展開的書信啪地合攏,起身來到那使者之前。

    古人云:居移體,養移氣;信哉斯言。如今的陸遙身為戰功赫赫的并州大將,又領雄兵縱橫北疆,翻掌可定人生死;不知不覺間,一舉一動已顯威勢,非當年可比。他既起身,眾將無不肅然。在這樣的正式場合,即便是丁渺也不敢再胡言亂語,只得微微頷首,退後一步。

    陸遙徐徐邁步,神色平靜。

    眾人的眼神多有注視他手中所持卷軸的,顯然都對書信的內容十分好奇。但陸遙右手橫握卷軸,一下下輕輕拍擊著左手掌心,似乎對這份大戰之前常山軍特意送來的書信很不在意,也沒有將之交給眾人傳閱的意思。

    「慕容大當家的想法,我已經明白了。然而……」陸遙緩步來到使者面前,客氣地笑了笑:「越石公虎踞晉陽,一曲胡笳迫退匈奴十萬之眾,威勢不可謂不強盛;陸某受朝廷之命前來重整代郡,連日來所向披靡,勢如風行草偃,兵鋒不可謂不凌厲。卻不知常山之眾,自問較之匈奴漢國如何?難道并州將士刀鋒所向,竟不能直接斬殺爾等麼?」

    這幾句殺氣騰騰的言語一出,四周侍從的將校立時便有人手按刀柄。自入代郡以來,將士們連場廝殺,已然殺得手滑。無論是胡族渠帥,還是馬賊強豪,一律取繯首刀排頭砍去。眼前這小小使者,算得什麼。

    這使者也是勇士,如何感覺不到危險。他微微瞇起眼睛,打量著陸遙,週身肌肉頓時繃緊。心中瞬間盤算著:自己與陸遙距離極近,若暴起發難,頗有幾分把握。

    但若這樣做,何益於常山軍?過了半晌,他才慢慢地道:「我曾聽說,知道者必達於理,達於理者必明於權。將軍深入代郡,難道只是為了對付我常山軍?想來不至於此。那麼,為了達到目的,又何妨以適當的權變來應對呢?」

    眼看露出思忖的神色,他踏前一步,繼續道:「我又曾聽說,海不辭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辭土石,故能成其高。河北強鎮,不過幽並。那王彭祖能驅使胡兒如走狗,并州的越石公又怎麼會將我們的誠意拒之門外?」

    陸遙默然片刻,問道:「既如此,卻不知以何為憑?」

    使者斜睨眾人,傲然應道:「只憑慕容龍城四個字,足矣。」

    且不論慕容龍城這廝的書信中說了些什麼,他這名字值得多少?慕容氏雖是北疆巨族,但在時人眼中,畢竟是化外蠻夷,更不要說慕容龍城不過是條喪家之犬。這四個字便是拿十足純金來打,難道便能用來與朝廷大員作抵了?區區胡種草寇、山野鼠輩,未免將自己的字號看得忒重!諸將一陣騷動,俱都忿怒。

    陸遙也愣了愣。他環視四周,將眾人勃然大怒的樣子掃入眼中,隨即哈哈一笑:「也罷,你便回去吧。此時不及翰墨,我就不作回書了。你可帶話,就說陸某樂見其成,便請慕容大當家放手施展吧。」

    「好!痛快!」

    使者本以為眾將必然要細細權衡,倒不曾想陸遙如此決斷明快。既然得了陸遙言語,他一揖到地,昂然直出。

    北疆人性格多半粗疏,即便以陸遙治軍之嚴,短短數日裡也扭轉不了這習性。因這緣故,大軍所在的營地頗顯簡陋,中軍帳距離轅門不過百數十步。那使者昂首挺胸而行,邁步頻率不快,步幅卻很大,左右跟隨的兩名從者小跑著才跟得上。

    他約莫走了將半距離,胡六娘忽然猛地一拍案幾,大跳起來:「將軍!」

    話音未落,陸遙霍然抬手,做了個有力的阻止姿勢,硬生生地將胡六娘的話語憋了回去。

    胡六娘滿臉不情願,又嚷了一聲:「將軍!」

    「讓他去。」陸遙斷然應了一句,返身落座。

    陸遙與那使者的

    言語、陸遙與胡六娘的言語都彷彿是在打啞謎,眾人茫然不知何意。正在疑惑的當口,希律律地馬鳴聲大響,沈勁帶了幾名親兵縱馬直入轅門。他甩鐙下馬,匆匆施禮道:「將軍,常山軍大隊已至。我軍步騎整頓已畢,隨時可以投入作戰。」

    陸遙的部下人數迅速膨脹,但真正作為骨幹的,還是他在箕城整軍時收攏的并州軍餘部。其中,薛彤是可靠而且得力的副手;而沈勁深諳兵事,步騎皆能,常擔任前部督的要職。今日陸遙倚壺流河為側翼、自南向北佈陣以待敵軍,依舊令沈勁所部居前。其後則是丁渺本部騎兵居右,薛彤所部扼守河灘居左,陸遙自與劉遐、劉飛等人分領中軍各隊。

    常山賊自壺流河上游東下,行軍速度極快。隨著兩軍逐步靠近,斥候們的活動空間漸漸被壓縮,彼此的搏殺便愈來愈激烈。朱聲所部的傷亡沉重,很多時候需要沈勁以較大規模的騎兵前出襄助,才能全身而退。沈勁本是好戰的性子,幾次廝殺之後,便有些按捺不住。這時候急急趕來求戰。

    被沈勁這一打岔,眼看著這名使者步出轅門揚鞭策馬,一溜煙地去了。

    陸遙卻不忙著應對沈勁,悠然問道:「各位覺得,那使者如何?」

    丁渺冷哼一聲:「雖然油嘴滑舌,膽略卻著實不俗,身手更是高絕……只怕不在你我之下。」

    「能得浩兄一句誇讚,此人不愧是常山英傑了,難怪能夠統領群盜、震懾代郡群胡。」

    「道明是說……」丁渺略吃了一驚。

    陸遙往胡六娘所在微微頷首示意,又向邵續道:「邵公以為呢?」

    「常山賊本是化外強賊,胡兒更居其半。這等匪寇全都是暴戾恣睢之輩,其中識斷字的能有幾人?能夠隨口引用秋水篇、形勢解中古辭的,更是萬中無一。深通學如此,而又武略過人,在賊寇中身居高位者……」邵續頓了頓,深深歎了口氣:「唉,久聞慕容氏漢化極深,族中貴人多有喜好學者。今日方知非是虛言。」

    陸遙也隨之深深歎了口氣:「諸位,那使者便是常山賊的大當家,慕容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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