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郭黑略凶威凜凜,但此刻畢竟是夜間,同伴們在火光映照下只見他週身染血,不知道多少是他的,多少是敵人的,都以為他受了重傷。郭黑略是石勒麾下有數的勇士,自王陽戰死於團柏谷之後,軍中雄武便以他居首。他一旦退後,連帶著整條戰線的賊軍們都被逼退了好幾步。雖然他大聲咆哮著呼喝眾人鼓勇再上,但一時間卻難以扳回頹勢。
石勒以一個牧奴的身份起兵造反,初時同伴不過八人而已。時不過兩載,卻能糾集起數千人馬,縱橫大河南北。這固然是因為石勒志度非常、能得人死力,但究其實質,全因朝廷這些年來倒行逆施,迫得民不聊生。
郭黑略便是這般。他原本是兗州普通漁戶,由於闔家上下都在太安二年的兵禍中遭到了殘酷的虐殺,這才一怒從賊。在石勒部下所謂「十八騎」中,倒有一多半是被逼得活不下才落草為寇的。而這些人在與朝廷官兵作戰的時候,往往格外兇猛。
兩名親信下上來勸郭黑略到陣後包紮傷處,被他劈面兩個耳光抽翻在地:「他媽的,我不退!我不退!老子要殺光他們!」
如雷大吼聲中,郭黑略再度披掛上陣,衝到兩軍對抗的最前線。他將中鐵槊狂舞得如風車一般,將乞活軍的防禦沖得鬆動。但結果並無二致,片刻之後,他便狼狽不堪地退回原處。這下身上橫七豎八地多了好些傷痕,有幾處險些就能要了她的命。雖他大聲咆哮的時候中氣依然充足的很,但一時間真的沒法再作戰了。
乞活軍確實是強韌敢戰的部隊,遠非尋常晉軍所能及。而石勒所部限於地形無法展開兵力,只能硬碰硬地對耗,短短片刻功夫裡,就損失了超過兩百人。
隨著郭黑略的第二次退後,原本慘烈至極的戰鬥漸漸緩和下來。經歷了兩個多時辰毫不停歇的戰鬥,石勒的部下士卒們終究還是感覺到了疲累。他們的體力,在這個時候瀕臨極限,而持續作戰所帶來精神上的壓力,也在漸漸消磨他們的鬥志。
沒有任何人發令,石勒的部下們和乞活軍不約而同地稍許退後了一點,用長槍大戟隔開了三五丈的距離。在依舊舉起戒備的武器之後,一張張髒污的臉孔彼此仇恨地對視著。在這樣的距離上,甚至能夠聽到對方的喘息聲,聽到那些殺死戰友的凶在用自己熟悉的鄉音談話。
「大哥,再這麼打下,弟兄們損傷慘重啊!」呼延莫是最初率部與這支乞活軍鏖戰的將領,他的兵力損失比郭黑略更多。他有些焦躁地回到石勒身邊,將頭盔一甩,指著城內的熊熊火焰道:「憑什麼汲桑的兵馬就能盡情擄掠,我們就偏得啃這塊硬骨頭?」
呼延氏乃是胡姓,也有寫作呼衍的,與須卜、丘林、蘭氏四姓並為南匈奴名族。匈奴入塞後歷經數百年推遷,曾經的名王大酋有不少破落了,子嗣流落於民間,呼延莫便是其中之一。這名昔日的匈奴貴種哪怕淪落為打家劫舍的賊寇,言語依然傲氣凌人,渾沒將河北群寇的大當家汲桑放在眼裡。
但石勒卻偏偏能制得住他。
呼延莫亂嚷了一通,石勒並不接口,只是瞇著雙眼上下打量著呼延莫。他眼眶極深,雙眼瞇起時便格外給人以深不可測的感覺:「呼延,我可曾下令收兵?」
呼延莫怔了怔:「大哥,我沒別的意思,只是……」
石勒突然鬚髮戟張地厲聲喝問:「我可曾下令收兵?」
呼延莫大聲答道:「不曾!」
「我既不曾下令收兵,你身為統兵將校,怎敢擅自回來?難道是怯戰了麼?」石勒拔刀猛斬身邊一處牆頭,頓時火星四she:「!除非我下令收兵,否則就算盡數戰死,也不得後退半步!」
呼延莫只覺得週身的冷汗將甲冑都浸透了,他狂吼道:「遵命!」返身衝回戰場。
石勒咬牙看了看周圍的地勢,用刀尖向遠處另一條道路一指:「張越!你帶領五百人往那個方向,如果那裡有火,就穿過火場;如果那裡有敵,就殺散敵人!」他一字一頓地道:「我們的時間很緊迫了,無論有多大的傷亡,兩刻之內,必須拿下建chun門!」
張越也是石勒起家的「十八騎」之一,還娶了石勒的妹妹,是以極受寵信,也敢於話。雖然石勒下令,張越卻抗聲道:「大哥!那些將士們都是王陽兄長數年來精心編練的精銳,是咱們羯人的老底子啊!王陽兄長已經為了匈奴人戰死在團柏谷,難道您這回又要把他的心血所聚都葬送在鄴城麼?」
這番言語,未免無禮的很了。石勒強忍怒氣環視左右,如冀保、祿明、劉征、吳豫等人,雖然不曾發言,卻都露出贊同的神色。
石勒心中明白:此番攻打鄴城的行動,在他們心中純粹是替匈奴人火中取栗。大家最初的心願都是:既然僥倖成功,那便擄掠一番退走即可。可現如今,他們卻經歷了整整兩個時辰毫不停歇的猛烈戰鬥。兩個時辰裡,他們不計傷亡地攻打鄴城的各座城門,所部三千人已經迅速銳減到了不足兩千五百。而此刻在建chun門周邊,前後又已損失了將近三百弟兄!如此殘酷的廝殺卻沒有獲得回報,使得這些凶悍的馬賊都已經疲了。
然而石勒卻不甘心,他咬牙切齒,彷彿胸中有一團烈火將要噴發出來。眼前這支晉軍不過千人而已,石勒的部下是其兩倍有餘。哪怕是一命換一命,在消滅這支敵軍之後,自己還能保有將近兩千人的力量,足夠拿下建chun門、徹底封死城外晉軍入援之路!
「若是王陽還在,怎會如你一般膽怯無用?」石勒抬腳將張越重重蹬倒。他明白,張越會這樣,絕不是他個人的意思。他咬牙瞪視著身邊眾將:「你們想的只是錢財、女人,我要的是鄴城!鄴城!」
他緊握雙拳咆哮道:「你們願意一輩子東奔西走麼?你們願意永遠被人當作賊寇麼?你們明白不明白?若今天只為了劫掠一番,那我們始終只是不成氣候的馬賊!如今天下鼎沸,正是龍蛇並起的時候,我石勒石世龍也想幹一番大事業!我要鄴城!只消鄴城在,我們……」
張越一個翻身爬起來,嘶聲道:「若是為了大哥你,我們就算流盡最後一滴血液都沒有二話。可大哥你想過沒有,就算奪下鄴城,也是汲大當家的!」
張越此言一出,石勒的臉色登時變了。他環視身邊諸人,突然覺得有些暈眩。他用長刀支撐著地面,咬牙道:「張越,我本是并州武鄉一介佃客,為人掠賣至茌平為牧奴。全賴汲大當家提拔,才得以聚嘯山林,過了幾年痛快日子。就連我的姓氏都是汲大當家所賜……你若是想挑撥我和汲大當家,休怪我不念兄弟情誼。」
「可是……」張越話音未落,石勒揮刀便斬。銳利的刀鋒貼著張越的面頰劃過,割下他幾縷頭髮。張越面色慘白,嘴唇顫動著還想什麼,卻最終不敢多言。
石勒冷冷地道:「張越,你且退下吧。支雄、孔豚,你們帶人前支援!要快」
孔豚也是石勒部下著名的勇士。他與支雄對視一眼,大聲道:「是!」
石勒正待再發號令,忽然「十八騎」之一、負責偵察敵情的趙鹿疾行而至,跪地稟道:「首領,建chun門外無數火把鋪天蓋地而來,人喊馬嘶之聲此起彼伏!只怕乞活軍全軍齊集!」
「乞活軍全軍齊集……」左右部將們的神色俱都一震,齊聲道:「來的好快!」
鄴城屯軍已被徹底擊潰,那種毫無戰鬥力的部隊,就算十萬也不足懼。鄴城內外還能夠為晉人扳回局勢的,唯有乞活軍。這一點,在場諸人全都明瞭。但他們原本都以為,只消將司馬騰授首的消息散播出,如乞活這等由流民組建起的軍隊,必然會一哄而散。可誰也沒想到,乞活軍不僅建制不亂,而且已經給己方造成了巨大的麻煩。
在牆台與己方對敵的,不過三百來人罷了;而適才力阻呼延莫、郭黑略兩名悍將猛攻的,則有將近千人……到了此刻,這支凶悍的流民武裝,已經全軍殺到了麼?他們的動作,竟然快到了這種地步!
石勒踏前一步,沉聲道:「你可看清了?果然有那麼多人馬?」
趙鹿適才特地攀上靠近建chun門的一座高台探查,親眼看得明白。城外至少數千支松明火把不斷靠近建chun門,彷彿一條火龍盤旋來回。而悶雷般的馬蹄踏地之聲,大批兵員奔跑的甲冑碰撞之聲,更是清晰可辨!他俯首稟道:「絕無虛言,人馬數量極多!」
石勒猛地旋身,打了幾個來回,露出猶疑的神情。
就在這段時間裡,他佈置在中陽門的守備兵將也遣人飛報:「城外大軍齊集!」隨即廣陽們守將急報道:「有騎兵直抵城下,折而向東行,兵力不下數千!」
「大哥,乞活軍都是追隨司馬騰東下的并州人,他們是要替司馬騰復仇的,比大晉官軍難對付得多。咱們何必死扛……」張越忍不住再度開言:「大哥,就算不提汲大當家之事,單憑我們的兵力,本來就不足以和乞活軍硬拚!」
石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不語。
此刻鄴城的局勢已經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了,饒是以石勒的精幹果決,也感到無力感如潮水般湧來。鄴城之內,汲桑的部隊忙於燒殺擄掠,這些烏合之眾絲毫沒有配合作戰的意圖。東面的城牆上,那個晉陽軍的陸遙帶著幾百人與燮安對峙,隱約威脅著自家的退路。乞活軍的戰鬥力遠比自己想像中強大的多,而在城外,他們的主力部隊已經全面動員……
石勒歎了口氣,向劉征道:「你尋汲大當家稟報,就晉人援軍大至,我石勒抵擋不住。是走,是戰,請大當家盡早發令。」
「是!」劉征帶了幾人縱馬便。來也是尷尬,由於汲桑本人也忙於四出搶掠,如今石勒所部居然無一人知曉這位河北馬賊魁首身在何處。劉征要尋找汲桑所在,真不那麼容易,發令云云更是罷了。
劉征已,其餘眾將依舊屏息以待石勒號令。
石勒緊緊握著刀柄,又沉默了半晌才道:「讓弟兄們撤下來吧。今夜局勢如此混亂,晉人縱使兵馬入城,也不敢輕舉妄動。諸位都要督促弟兄們好準備,明日……」他跺了跺腳:「待汲大當家傳來號令,再做決斷!」
眼看東面的天際隱約現出一抹亮se,建chun門周邊的戰事終於告一段落。
在城外的野地,乞活軍校尉田蘭將火把扎進土壤裡,隨即癱倒在地,大口喘著氣:「跑不動了……跑不動了啊!」他忽又想起了什麼,猛跳起來拍拍身邊士卒的肩膀:「傳令,不准熄滅火把!」
環視四周,黑沉沉的平原上點點火光燦若繁星。按照兵法,夜間行軍時每十人一把松明火炬,由什長持有。而田蘭的這撥人馬卻每人持兩把火炬,以五百人的兵力,偽裝出了一支萬人大軍!
乞活軍畢竟分散屯駐,再怎樣也不可能在區區兩個時辰裡全軍出動。在鄴城七座城門外耀武揚威的,自始至終都只有田蘭的五百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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