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遙隨口了一句,卻惹得陳沛激動地了許多言辭。
在這個世道,有這樣經歷的豈止陳沛。在席捲全國的八王之亂裡,大晉王朝的宗室權貴們近乎瘋狂地摧毀自身的根基。為了從那位自幼癡呆的親戚中奪取至尊之位,為了壓倒那些同樣野心勃勃的司馬家族成員,他們一次又一次地發動慘烈的戰爭。
在一場場戰鬥中,有成千上萬軍人本應成為國家棟樑,卻最終毫無意義的戰死;更有成千上萬的軍人像陳沛這樣,被被殘酷的現實逼迫到無路可走,不得不淪落到朝廷的對立面。他們滿懷怨恨,拋棄了曾經的堅持,最終淪落為四處掠奪、破壞的人間禽獸。
陸遙一時間百感交集,但他對陳沛的法並不贊同。他搖了搖頭,正想要反駁,陳沛卻不管不顧地繼續下。
他顯然很是激動,緊握的雙拳都打起了顫:「道明,近年河北流賊蜂起,三番五次的攻略郡縣,三番五次的被朝廷大軍剿滅……這些人難道天生就是賊?這些人難道是豬油蒙了心,放著安生日子不過要造反麼?天下人原本都是一樣,生來就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而朝廷不管不顧,只會遣軍來殺!我問你,如今全天下活不下的人數以億兆計,能殺得盡麼?」
陸遙只能默然。他與陳沛二人昔年都效力於成都王麾下,兩人多曾並肩作戰;陸遙深知這位成都王帳下得力督將絕非尋常粗魯軍漢。適才陳沛的言語,乃是儒家先賢孟軻所。孟軻以為:「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
這番話放到現在來聽,實在諷刺的很。如果仁義禮智都是人的天性,那天下盜賊群起,究竟是誰的過錯?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陸遙慢慢地搖頭:「我和你一樣也飽受苦難,我江東陸氏北來二十餘口,都喪生在成都王的屠刀之下,我又該找誰怨恨?可我沒想過要當一個賊,我會用我的方式來改變這世道!而你……慶年兄,我不知道你是何時投入賊寇之中的,只知道汲桑這些年來,屠戮了多少城池,殺死了多少無辜的人,又挾裹了多少百姓成為賊寇!」
陸遙感覺到胸中的憂憤和鬱悶之氣簡直無以派遣,他提高了聲音,用另一隻戟指著火光下的鄴城:「你看看那熊熊烈火!你聽聽那些百姓們的哀嚎!這就是你們的所作所為!」
他俯身向前,右不由自主的用力,的每一個字都彷彿從牙縫中迸出來:「慶年兄……陳沛,我該殺了你!」
「道明,我只是來見見老朋友的,沒想要死在這裡。」陳沛反倒冷靜了下來。他注視著陸遙,徐徐道:「再者,你會殺我麼?」
無須多,無數次出生入死的戰鬥似乎使陸遙培養出了神奇的直覺,他感覺得到十字巷兩側高處那些充滿殺意的眼神,使得他後頸處的寒毛都已經豎了起來。
陸遙的右緊扣著陳沛的喉嚨,如果他孤注一擲,確實有很大的機會殺死陳沛,至少也能予以重創。但那些弓箭射來的箭矢,將會輕而易舉地取走他的性命。
這樣的情況下,陸遙敢動麼?
在狹小空間和不到五十步的短距離裡,絕沒有任何人能夠躲過數十把強弓的攢she。只要陳沛一聲令下、一個勢,陸遙就會被亂箭穿身。可以想像得出,被數十支長箭穿過身軀的時候,陸遙甚至不會倒下;密集的箭矢會形成一座可怖的支架,將他的屍體支撐在空中。
陸遙緩緩松。
當五指漸漸離開陳沛的脖頸時,他突然後退一步。這一步足足邁出了丈許,使得他退身到巷道對面的牆簷下。以牆簷為依托,將會稍許增加一些面對如雨箭矢時逃生的可能性。
而陳沛慢慢地將自己幾乎僵硬的身軀鬆弛下來。他笑了起來:「道明,你還是和當年一樣,一點都沒變,總是喜歡身先士卒,深入險境。你太相信自己的身了,如此好勇鬥狠,一點都不像溫文爾雅的江東人。」
話音未落,尖利的破空之聲突然響起,陳沛來不及做出任何動作,便覺得兩側髮髻微微一涼!
事先簡直毫無徵兆,也完全看不清來路,就像是從空氣中突然出現那樣,在陳沛的面龐左右兩側,兩支鐵骨長箭深深扎入磚牆。強有力的箭頭完全沒入牆體,鐵製的箭身在巨大衝力的作用下急速震顫著,發出嗡嗡的聲響。
陳沛的臉色猛然變了。鐵箭顫動著的尾羽猶自激起微風拂面,哪怕是他這樣經驗豐富的戰士,也難以避免險死還生的緊張感。這兩箭狠到了極處、快到了極處、也准到了極處……這是最有力的示威。
眼前之人,已經不是昔年他所熟悉的那個勇猛而莽撞的少年,而是身經百戰的將軍,是無數次屍山血海中衝殺出生路的老練戰士。他看似孤身斷後,原來也在暗處埋伏了弓箭,而且是百步穿楊的神she!
他瞪起完好的右眼竭力眺望,運足目力才能在昏暗的夜色中隱約看清兩百步外。而那神she正潛伏在更遠處的不知哪個位置。
這等水準的神she,只怕在萬軍之中都未必能尋出一人。陳沛當然不知道,那神she正是昔日曾在五萬并州軍中稱絕的沈勁。陸遙發現有賊軍尾隨而來時,便令他一同斷後。陸遙在明,沈勁在暗,兩人便足以阻擋百倍之敵。
而眼下,有沈勁一人在,便足以使陳沛不敢稍動,其緊張程度一如片刻之間的陸遙。
陳沛猛地揉了揉自己幾乎緊張到抽筋的面頰,勉強露出一絲笑容。笑容中有些尷尬,也有些欣慰:「好!好!」
陸遙彎腰撿起鐵槍,柱在地面:「慶年兄,你是通曉經典、文武雙全的人物,本不該與那些率獸食人之輩為伍。須知上天有好生之德,還望吾兄善體此意。」
陳沛的笑容中頓時又多了幾分自嘲。他卻不屑向陸遙解釋自己雖然陰差陽錯地身陷賊窟,但卻終究算得自律,並不曾與彼輩同流合污。
陸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拱道:「若無他事,我便告辭了。」他轉身追著先前己方大隊行進的方向。
數十名弓箭隨之變動姿勢,始終瞄準著陸遙。但陸遙渾若無事,走得很是安穩自在。
「適才和你們作戰的,是汲桑麾下首屈一指的猛將、武牙校尉黃國。汲桑傳令於他,要他盡快攻佔建chun門,全據整個鄴城。但由於部屬被你們推動坊牆砸傷了不少,他還需要一點時間重新整頓。」陳沛稍許提高了一點嗓音,接著道:「另外,新近被匈奴人封為掃虜將軍的石勒已經攻佔了鄴城以南的鳳陽、中陽、廣陽三門。這石勒頗擅用兵,部下也多有精兵猛將。我料他定會轉道向北,會攻建chun門。道明,你們要小心了,此人乃是勁敵!」
「多謝。」陸遙停下腳步,舉示意。矯健的身形隨即消失在夜色中。
「小兒輩煞是凶悍!」陳沛摸了摸自己被掐的一片青紫的咽喉,嘟噥了幾句,仰頭向那些弓箭們道:「走吧!回以後就……嗯,就沒攔住晉人,被他們逃了。」
弓箭們紛紛從屋宇樓頂上躍下,或許是因為被陸遙佔了上風,有些人隱約露出不忿的神情。可是聽到陳沛的命令,他們都恭敬地道:「遵命。」
陳沛本是頗具韜略的軍官,自有他用人的辦法。雖然受到匪首黃國的忌憚,但這些日子以來,仍給他培養出了一批可靠的部下。是以並無洩密之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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