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志的眼神卻突然亮了。
他在牢裡得太久,身體虛弱,待到脫身出來見了天光,頓時頭暈目眩,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因而陸遙令楚琨背著他,隨在大隊中一起行動。可是此刻盧志卻在楚鯤背上手舞足蹈,彷彿要跳躍起來。楚鯤猝不及防,被他帶得失去了平衡,幾乎趔趄摔倒。
「你們聽!聽啊!」他一手環抱著楚鯤的脖頸,一手揮舞著大叫:「你們聽!」
眾人自然也聽見了。混雜在震耳殺聲裡的,還有此起彼伏的陣陣狂吼:「殺死司馬騰,為成都王報仇!」
「哈哈哈哈,好啊!好啊!殺進鄴城,為成都王報仇!殺個痛快!哈哈哈!」盧志大聲吼著,口沫橫飛,狀似瘋狂地扳著楚鯤的腦袋前後搖晃:「殿下!殿下!有人不忘昔日恩情,為您報仇來啦!」
「對了,對了!」他突然又朝向陸遙:「那些人都是成都王殿下的舊部!這位將軍,你速速帶我與他們會合!我曾經是鄴縣令,沒有比我更熟悉鄴城的了,讓我去帶領他們!」
或許是因為環境變化引起了他的情緒劇烈波動,盧志現在這樣子真有些可怖。陸遙微微皺眉,閃身貼近,一掌劈在他的頸側,頓時讓他暈了過去。
「無論殺進鄴城的敵人、還是新蔡王的部下,對我們來說都太危險了。我們立即走,想辦法出城。」陸遙看看身邊諸人,沉聲道:「鄴城的局勢如何,無須去管!」
這滿城的烈火和廝殺之響,毫無疑問證明此時有敵人攻入鄴城,而且數量不在少數。在這種兩軍對壘、兵凶戰危的場合,陸遙等區區數十人的小部隊,簡直就像是遊走在巨獸鐵蹄下的蚍蜉,隨時會被踐踏成泥。
這一行人中絕大多數都是身經百戰的戰士,深知這時候千萬容不得半點猶豫,立刻就從死屍身上剝取可用的甲冑、武器,將自己武裝起來。
剛下手沒多久,忽聽密集的腳步聲響起,一撥晉軍從敞開的院門直衝進來。這些人幾乎個個帶傷,衣甲皆赤,其中還有數人背負著難以行動重傷者。似乎是急於擺脫身後的追兵,這些人來得頗顯慌亂。待到退入院中之後,有人返身將院門堵死,其餘人頓時鬆了口氣,有幾名將士顯然已經精疲力竭,搖搖晃晃地倒地。
或許是因為天色昏暗,又因為他們驚慌失措,直到這時,他們才突然發覺在身後戒備的陸遙等人,立時被駭了一跳。須知陸遙等人被擒的時候很吃了點苦頭,此刻個個衣衫七長八短,形象狼狽,又忙著翻檢屍身,著實不堪;那批晉軍中,為首一名頂盔貫甲的軍官眼看如此景象,頓時面色丕變,大吼一聲,領人作衝突之狀。
陸遙連忙大喊:「我等乃并州劉刺史使者,非是敵人!」
那軍官稍作猶豫才停手,麾下將士們仍然劍拔弩張,十分警惕。他揮了揮手,分出數名士卒將院門掩上,其餘部下刀矛齊舉,迫住陸遙等人。
陸遙苦笑道:「這位將軍,究竟出了什麼事?為何城中殺聲四起?」
那軍官並不回答,他橫刀於胸前睨視陸遙,神色頗為不善:「你說是并州使者,有何憑據?印信文牒何在?」
陸遙一攤手:「實不相瞞,我等之中一人惡了新蔡王,因而被投入大牢,方才趁亂脫身。隨身什物、錢財、兵器、馬匹,早都被沒收一空……將軍問起印信文牒,委實沒有。」
這番話語大部分屬實,卻隱瞞了丁渺因毆打新蔡王而入獄的背景。陸遙實在是不想在這時候憑空生出其它事端來。
「既無憑據,我卻信不得你!」那軍官不禁皺眉,他的眉毛極其粗重,皺眉時眉峰糾結,頗是威嚴。
正待說話,忽聽身後狼嚎也似一陣呼喝,幾名凶悍敵人破開院門,直衝進來。那軍官部下的士卒只顧著與陸遙等人對峙,一時無暇守把院門,結果被流竄的兇徒鑽了空子。這幾名敵人顯然身手不俗,手中持的分明是大斧、狼牙棒之類重兵器,卻揮舞得便如一團旋風也似,守在門口的幾名士卒一來猝不及防,二來被飛濺的碎木遮掩了視線,哪裡反應得過來?頓時被創,慘呼倒地。
那軍官怒吼一聲,轉身將去援救。卻聽破風之聲急起,空中數道銀線掠過。幾名凶暴敵人瞬間額頭中箭,直貫入腦。他們雙眼爆突起來,手腳抽搐了兩下,便即斃命。
沈勁放下手中弓矢,冷笑道:「這位將軍,我們若是敵人,你們這些殘兵再多十倍,也已死了。」適才他從死者身上取了一套弓矢,雖不如慣用的強弓趁手,射殺數名賊寇儘夠了。
他這話說的極其傲氣,卻是事實。陸遙等雖然不過三十餘人,但陸遙、丁渺等皆為以一當百的驍將,其餘諸人也都是晉陽軍中精選出的悍勇之士,就連胡六娘、冉瞻這樣的婦孺,手上都有若干人命……當真動起手來,那軍官手下若干殘兵實不在他們眼裡。
那軍官神色陰晴不定,半晌之後突然苦笑著拱了拱手:「那位壯士說的有理。吾乃車騎長史羊恆是也。不知諸位如何稱呼?」此人甲冑齊全、手持鋼刀,滿臉殺氣騰騰,沒想到居然是個文官。
「原來是羊長史……」陸遙肅然拱手:「吾乃并州平北司馬、牙門將軍陸遙,這位是我的同僚武衛將軍丁渺。我曾聽聞揚武將軍說起長史,久仰長史聲名。」
原來這位羊恆長史出自青州泰山羊氏宗族,字德容,原為南陽王司馬模的部下。司馬模移鎮關中之後,留他襄助新蔡王司馬騰,故而被征為車騎將軍長史。此人於魏郡一地甚有聲名,前番與從事中郎蔡克一同勸諫新蔡王留意武備,頗見其明。
羊恆今日本在他處巡視,日暮時便打算回府歇息。豈料突然之間全城暴*動,不知多少賊徒四處燒殺,頃刻之間就將整座鄴城攪得天翻地覆。再聽城北新蔡王所居的宮城方向殺聲震天,顯然大事不好。他憂心局勢,便帶了自家護兵若干人前往城北救援。半路上撞見一股賊人。那些賊人極其凶悍,羊恆的部下抵敵不住,只得領人且戰且退。他身為車騎將軍長史,深悉鄴城地理,知道附近便是牢城所在;於是往牢城而來,打算借堅固堡壘與守把牢城的戎卒之力,重整旗鼓。進入牢城之後才發現原來牢城已被賊人攻破,衛軍大部戰死,只剩下陸遙這幾個越獄的可疑分子,不禁十分沮喪。
待到陸遙自報姓名,又說與新蔡王麾下的乞活軍大將李惲乃是舊識。羊恆的神色才稍許放鬆了一些,還了一禮:「原來是并州陸將軍、丁將軍。兩位在晉陽大戰中摧鋒挫敵的事跡,我在河北亦有耳聞。佩服,佩服。」
他回身指了指手下狼狽不堪的士卒,歎氣道:「如今局面,恐怕多有仰仗兩位之處。」
「羊長史,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陸遙問道。
「汲桑賊寇!」羊恆恨聲道:「汲桑賊寇破了鄴城!」
「汲桑?」
「沒錯!今日殺進城來的正是這些年來為禍河北的劇盜汲桑。」羊恆道。
「這汲桑原是清河貝丘牧奴。因他天生神力、能扛百鈞大鼎,而被眾賊推為首領。據說他生性古怪,慣於盛夏著厚重皮裘,又令十餘人為之鼓扇,若覺不夠清涼,則立斬扇者。河北有謠曰;奴為將軍何可羞,六月重茵披豹裘,不識寒暑斷人頭。說的便是這殘忍好殺的大盜。」丁渺插言道:「去年,此人曾與成都王司馬穎的舊將公師籓攜手作亂。屠伯苟晞擊殺公師籓之後,這汲桑也就銷聲匿跡。」
羊恆連連頓足,震得身上甲葉鏘鏘亂響:「唉,我們全都大意了!大意了!誰曾想這廝心機如此深沉?年餘時間裡蟄伏不動,竟然暗自謀劃了如此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