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遙等人被關押進了牢城,新蔡王悲憤了許久終於睡下。
就在這個時候,一行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地道裡急速前進。
這些人排成一列縱隊,每隔五人持一鬆明火把照亮,迅速行進。搖擺的火光下,映照出他們剽悍的面容、矯健的動作,還有偶爾閃耀的甲冑兵器反光。他們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伴隨著地道內空氣急劇流動的嘯叫聲響起,偶爾有地道穹頂的土塊被震得落下來,濺起大團的煙塵。但他們的前進速度絲毫不因此而減慢,甚至沒有任何人表示恐懼或驚訝。
走在全軍最前的,竟是匈奴漢國黃門侍郎陳*元達。他一手持火把、一手挽起寬袍下擺,腳步極其敏捷,完全不像是一個年過五旬的老人。地道很窄,也很長,高低起伏,不是很好走。但陳*元達一路行來熟悉無比,彷彿老馬識途。每當要經過通風井,他都會提前片刻小心地護住火把,除非對這條地道實地踏勘過多次,萬難如此。
他邊走邊道:「這條地道乃魏武帝開掘,從城西我們來處的講武城軍營廢墟,長有十五里,一直延伸到城內。工程極其龐大。講武城的父老傳說,昔日魏武帝於三台閱兵時,便用這條地道秘密轉軍,以數萬人營造出百萬雄兵的氣勢來。若有戰事,城中守軍則可以通過密道悄無聲息地轉移出城,奇襲敵軍側後。可惜數十年後,鄴城的城防官員屢經變動,這條地道的秘密就此湮沒無聞。」
他回身看了看身後二人,言語之中頗有些智珠在握的自傲:「汲大將軍、石君侯,我自隨漢王以來,負責廣佈密諜於大河南北,搜羅各地情報機要。三年前,偶然得到了這條密道的消息。這三年以來,我每年都耗費巨資於鄴城,一方面是要派遣幹員維護修繕密道,另一方面逐步收買鄴城的守軍……為的就是今日!」
緊隨在陳*元達身後的,是身披重甲的汲桑。汲桑身材高大,必須彎腰拱背才能走在這地道裡。他俯視著陳*元達,兩眼之中精光爍爍,彷彿一頭擇人而噬的猛獸。過了半晌,才重重點頭:「陳侍郎謀劃深遠,汲某十分佩服!」
他最終還是被陳*元達所說動,離開了蟄伏數月的黃澤。花了幾天時間召集數千凶悍馬賊,準備與大晉決一死戰。將要發動之時,卻聽陳*元達說起竟有如此一條密道可用,真是又驚又喜,此刻已然等不及廝殺了。
石勒心中卻暗自驚懼,匈奴漢國確實有諸多先天不足,如其胡漢分治、匈奴與雜胡亦分治的政體,便深遭石勒詬病。但這個匈奴人建立的國家畢竟繼承了呼韓邪單于以來對胡人的號召力,又高舉興復漢室旗幟的政權……雖然僅僅控制并州南部與司州北部的區區數郡,但其勢力所及,卻遠遠超過這個範圍。
如鄴城這樣的天下要害,他們竟然能在無數晉人的眼皮底下掌握如此關鍵的密道……石勒越想越是心驚:眼前這兩鬢微霜的老者,究竟還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手段?
陳*元達的眼光從石勒面上掃過,以將他微微抽搐的表情收入眼中:「怎麼,石君侯莫非還有疑慮?」
石勒勉強笑了笑,謙虛地道:「我不過是馬賊出身,見識有限。想到要與大晉再次開戰,雖無疑慮,畢竟有幾分緊張。」
陳*元達呵呵一笑,走了幾步,又道:「其實無須疑慮,更無須緊張。大晉必亡,眼下不過是昏君殘朝的垂死掙扎罷了。」
「哦?陳公,何以見得?」石勒問道。
陳*元達腳下疾走,面上露出思索的表情,片刻後突然問道:「石君侯可知道孔夫子?」
石勒雖然出身卑賤、不識之無,卻極其好學,戎馬倥惚的間隙裡,也頗曾招些文人為自己誦讀經典,故而立即點頭道:「那是秋時的大學者孔丘,儒家學派的創始人。」
「正是。」陳*元達道:「《論語》中記載: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後世宣講儒家經典,縱使千言萬語,也繞不過一個忠字。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尊的其實也無非一個忠字。君王以仁禮牧養群臣,臣子則對君主誓以忠誠,這就是儒者所嚮往的君君臣臣之理。正因為服膺儒術、尚忠敬之道,兩漢才得以傳承四百年。直到桓、靈末世,還有黨人捨生取義、匡扶天下。此乃儒者浩然正氣所至也。」
「大晉則與前代不同,以孝立國,尚玄輕儒,此是為何?只因大晉宣皇帝司馬懿受曹魏文帝、明帝兩代托孤重任,位極人臣,然而自宣帝以下父子三人皆欺辱孤兒寡母、竊奪神器,其激ān佞雖cāo莽不及也。大晉如此立國,安敢宣揚君臣之理?故而只能退求其次,大肆宣揚孝道,又以矜高浮誕的玄道來壓制儒術。」
「原來如此。」石勒若有所思:「但這和大晉必亡……有何聯繫?」
陳*元達歎道:「儒學不彰,則世風敗壞、人心淪喪。吾觀大晉,宗室諸王野心勃勃,覬覦大位;朝堂袞袞諸公蠅營苟且,只擅於壓搾百姓;將士唯求苟全性命,全無為國效死之心;門閥世家與時推遷,只謀一家一姓的利益……這樣的王朝亙古以來未有,其國祚若綿延長久,是無天理也。故而,自漢王起兵以來,所到之處如摧枯拉朽!」
石勒搖頭:「未必儘是如此……如晉陽劉刺史,就不愧是大晉柱石。其部下也多有忠臣良將。」
晉陽大戰的失敗,對匈奴漢國來說是巨大的恥辱。石勒毫無顧忌地如此一說,陳*元達只覺胸口一陣憋悶,他仔仔細細地看看石勒,才確定他只是信口而言,並非有意譏諷。頓了頓,陳*元達微微頷首道:「石君侯所言不錯,大晉雖得國不正,但畢竟據有天下數十載,士民億兆;其文臣武將之中,終有英傑出。然而如劉琨之輩,究竟能有多少呢?石君侯也曾縱橫大河南北,足跡遍及冀、兗、豫、司等大州,以石君侯所見所聞,可曾見過第二個劉琨?」
說著,他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一個顢頇的新蔡王所作所為,便是十個劉琨也難以彌補。而大晉君臣中的激ān佞小人、無能之輩……豈止以百千萬計?這百千萬人彷彿百千萬隻蟲蟻,在他們嚙咬之下,大晉雖然看似龐然大物,其實早就已經腐朽,就如眼前這扇木門……」
說到這裡,眾人才發現這條地道原來已到了盡頭,一座黑沉沉的木門緊密閉合,將前路截斷。
汲桑輕喝一聲:「止步!」身後千百名戰士同時停下腳步,腳掌跺地之聲匯成一聲悶響,迴盪在蜿蜒的地道之中。
石勒從立即沉思中驚醒過來。他與汲桑歷經數年來苦心經營,才從四方糾合的馬賊部眾,如今幾乎盡數站在這地道裡,若有萬一,後果不堪設想。石勒警惕地看了看那木門,又看了看陳*元達,右手已然隱蔽地扶上刀柄。
陳*元達對此恍若不見,繼續著方纔的話題:「……就如眼前這扇木門,看似牢固,其實只需輕輕一踢,便能洞開!」
他抬足踢在木門上,枯朽的門閂應聲而斷,隨著門軸嘎吱吱作響,木門霍然打開。
木門之外,是許多用來遮掩的枯草、蘆桿等輕質之物,早有幾名士卒衝上前去將它們撥開,亮光立刻透進了地道之中。
汲桑一馬當先大步而出,抬眼向四周張望,只見如血殘陽之下,三座巍峨無比的高台近在眼前。中央高台的頂端是一座華美絕倫的銅雀,萬丈霞光披灑其上,映得銅雀舒翼若飛,恍若正翱翔在雲霄之間。
汲桑瞳孔微微縮小:「這是……」
「這便是銅雀台!」陳*元達與他並肩站立,為他一一指示:「左邊是金虎台,右邊則是冰井台。」
「由近處看,果然更顯壯麗!」汲桑讚歎道。
「鄴城為天下所重,一地得失,足以撬動天下大勢。而其所以雄踞河北,依托的乃是三台之固。」陳*元達手撫鬚髯微笑道:「如今,我軍經密道直抵三台之下,晉人近在咫尺,全無防備;除了三台以外,鄴城各處武備鬆懈,唾手可得。鄴城之內,另有我數年來分批派遣的密諜十五人、招攬的晉軍隊主以上軍官二十一人。這些人都已提前行動,分佈在司馬門以內的各處緊要所在,隨時響應。大將軍進兵之時,若遇臂纏白絹者,盡可信之用之。」
汲桑哈哈大笑,聲如夜梟:「好,多謝陳侍郎謀劃這般周全,接著就看我們的罷!」
「正當如此!」陳*元達向汲桑拱手為禮:「陳某手無縛雞之力,不敢言戰陣之事。六門以內,便有勞兩位盡展兵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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螃蟹在書中提到的遺跡,比如丹水流域的趙長城遺址、箕城遺址、晉陽大城遺址、本章出現的講武城地道等,都是現實生活中真實存在的,如果讀者朋友們有興趣,或可實地憑弔一番。
在情節平淡的過渡階段,仍然保有良好的紅票成績。為此要感謝讀者朋友們始終如一的支持,螃蟹頓首。另外也要謝謝jonah_g朋友的捧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