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陸遙照舊凌晨便至郎中令府等候,依然未得入府,晚間便被打發回去。
陸遙連著兩日吃閉門羹,自丁渺以下諸人俱都不忿。陸遙一一安撫他們,倒花了好大的氣力。眼下的局面,他心裡自是明白不過:越石公新任平北大將軍,已是聲望極隆、風頭極勁的地方強藩,而自己在某種程度可視為越石公的代表。周良這廝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於折辱并州使者?這番為難,說不定正遂了新蔡王的心意,非周良一人無禮也。
第三日,陸遙依舊在外等候。那看門人似乎是下了狠心,硬是不替陸遙通報。陸遙也不與他多說,自顧候著。他養氣功夫既佳,體力又很強盛,只將這當作每日裡站樁練功了。
快到晌午時分,陽光有些猛烈,陸遙貼著牆角的陰涼站著,半閉著眼假寐。正在神思飄逸的當口,忽聽有人驚喜地道:「那邊站著的,莫非是陸道明麼?」
這聲音煞是耳熟,陸遙抬眼去看,只見不遠處一名精悍武官甩鐙下馬,大步前來,正是昔日并州軍的同僚,曾經率將士護送竟陵縣主的校尉李惲。
李惲幾步就到了陸遙身前,攀住他的肩膀狠狠搖晃了幾下:「哈哈,哈哈,道明,果真是你!」
陸遙笑著施禮道:「李校尉,好久不見。」李惲待人誠摯,又確有行軍用兵的才能,昔日同在司馬騰麾下時,兩人便有些交情。更何況數月前伏牛寨後的無名小河畔,李惲率領銳卒及時趕到,救過陸遙的性命,陸遙對他自然頗有好感。
李惲笑道:「道明,伏牛寨別後,一晃半載不見,我可時常想起你……曾聽往來鄴城的旅人說起,晉陽大戰時有一勇將名喚陸遙的,單騎突入匈奴大軍斬殺冠軍大將軍喬晞……又聽說,這陸遙智計百出,一把火燒了匈奴數萬人馬!哈哈!哈哈!好威風!好煞氣!」
陸遙委實不曾想到自己的名聲居然已經傳到了并州以外。李惲一迭連聲的稱讚反而令他有幾分尷尬,連連擺手道:「李校尉,村婦愚夫們以訛傳訛,哪裡信得?只不過僥倖打了幾個勝仗而已,乃劉刺史用兵得當之故……」
李惲猛地拍拍陸遙的肩膀:「道明何必這般韜晦?咱們并州的老兄弟打敗了匈奴狗子,揚名天下,我李惲實在是高興!」
看得出來,李惲確實是發自內心地歡喜,他大聲呼喝著誇讚,嗓門又大,使得郎中令府門前許多人都注視過來。陸遙更覺得狼狽,連聲遜謝不已。
又說了幾句,李惲退後半步,端詳著陸遙的衣著,突然狐疑道:「你這一身打扮,很是扎眼啊,難道你改去舞文弄墨了?」
與李惲同來的是一位四十歲上下的武官。此人身高不滿四尺,體魄卻很雄健,雙肩尤其寬闊有力,顯然也是一員沙場悍將。他笑著打岔道:「將軍,此處非是閒談之所,兩位不妨找一家酒肆,坐下慢慢說。」
李惲一拍額頭道:「是是,老薄說的對。我疏忽了,道明且隨我來!」
陸遙望了望郎中令府,猶豫道:「李校尉,我今日卻是要請見周令……」
「周良這廝,見他作甚?」李惲冷哼一聲:「道明,李某因為前次護送縣主之功,已晉任揚武將軍,在新蔡王身前頗能說得上話……你有什麼事,我替你辦,包管妥帖,豈不勝過找那殺才十倍!來來來!」
在原司馬騰麾下并州諸將校中,李惲的性格最數內斂深沉;何況他官位較之聶玄、陳永等并州大將較低,因而平時言語不多,很是低調。但今番見面,李惲的談吐言語卻顯得張揚了不少。顯然,前次護送竟陵縣主回返洛陽,使他頗得了不少好處,如今無論地位還是實權,都非復吳下阿蒙了。
李惲不由分說,拉著陸遙便走。感覺像是當街劫持一般。
三人腳程都快,眨眼工夫就到了城南一家酒樓落座,叫了些蒸餅,又喚取酒來飲。
李惲先介紹了同行的中年軍官:「道明,這是我的副手薄盛。乞活軍五校尉之一。」
「乞活軍?」陸遙奇道:「這是朝廷新設的軍號麼?」
「新蔡王東下鄴城一來,并州官吏、軍民二萬餘戶隨之逃難,就食於魏郡、廣平、陽平這三魏之地,自稱『乞活』,取亂世之中掙扎求活之意。其後新蔡王揀選其中精壯者從軍,以田禋、赦亭等五校尉分領,統歸於李惲將軍麾下,號曰乞活軍。」那名叫薄盛的中年軍官答道。
他談吐頗顯文雅,口音卻有些古怪,似乎咬字不是很準。陸遙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李惲哈哈笑道:「道明,薄校尉乃烏桓後代,自從魏武帝時就世代效力朝廷的。當年在并州時就是軍中勇士,怎奈時運乖騫,始終屈沉下僚。故而道明不識。」
「原來是將門世家。六郡烏桓百年來號為天下名騎,陸某敬仰已久了。」陸遙拱手示意,客氣地道,隨即又笑道:「昔日并州精銳,如今盡在李將軍之手。可稱人得其位、位得其人。」
薄盛這種漢化胡人,有時比一般的漢人更注重禮法。聽得陸遙稱讚,他拱手還禮,雖是武人,舉動絲毫不顯粗陋,反倒有種豪邁的氣概。能在數萬并州流亡軍民中脫穎而出的,果然不是尋常人物。
陸遙的小小恭維,也使得李惲頗有幾分自得。他為陸遙斟了一碗酒:「莫要學文人酸腐作態,道明且說說別後情形如何。」
陸遙自沒什麼好隱瞞,便將這數月來的經歷一一講來。
當他細述自己投入越石公麾下,衝鋒陷陣、擊退匈奴偏師的經過時,李惲端起酒碗,連干了三大碗。他揮手一抹酒水淋漓的鬍鬚,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我輩武人,正該如此!」待到說到越石公臨危不懼,一曲胡笳震懾萬軍,李惲更是連連讚歎,拍案不止。
感慨了許久,李惲與薄盛對視一眼,歎道:「若新蔡王殿下有劉刺史的三分勇略,當日也不至於……唉……」
但凡是昔日并州軍的袍澤弟兄,恐怕都對司馬騰當日的昏庸舉措失望。此番李惲與陸遙舊友相會,聊不到幾句,果然又轉到這上頭來。
陸遙只能顧左右而言他,如今他已非新蔡王的部下,又是受越石公所命前來拜謁新蔡王的使者,對此實在不好多所置喙。
倒是薄盛怕是多喝了幾杯,臉色通紅地道:「陸將軍得用於越石公,是以錐處囊中也,久必脫穎而出,誠乃幸事。我等當時畏懼匈奴侵逼才隨新蔡王來到鄴城。現在想來,委實後悔!」
這話連李惲都覺得有些唐突,於是舉碗道:「喝酒喝酒!」
當下三人邊喝邊談。陸遙自來量淺,唯沾唇而已;李惲、薄盛二人都好飲,酒到杯乾,情緒愈發熱烈。陸遙又說起自己得越石公青眼舉為秀才,有受命為平北司馬,李、薄二人俱都是艷羨不已。畢竟對於純粹的武人來說,如李惲這樣一個雜號將軍就到了盡頭,除非轉為文職,仕途才踏上新的,此後州郡台閣無所不可了。
又攀談了片刻,陸遙便說到自己受命拜見新蔡王,想請新蔡王看在趙魏互為唇齒的份上以軍資援助晉陽。李惲打出個酒嗝,重重歎了口氣:「此事……咳咳……我看越石公未免有失計較。道明啊,你莫要抱什麼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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