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行人策馬奔走如飛,眨眼的功夫就出了晉陽西門,沿著晉水岸邊一路往西。
晉水乃是并州知名的河流。秋時智伯引韓、魏兩家攻趙,曾遏晉水以灌晉陽,因而將晉水分為南北兩路。北路即智氏所挖掘的人工渠道,沿途灌溉田畝,由晉陽北面流入後穿城而過,自西南角出城注入汾水。南路則沿著晉陽城南流過,最終也注入汾水。這條河流可算是晉陽的要害,無論在軍事上還是經濟上都有極其重要的作用。
劉琨一行人沿河上溯,地勢漸行漸高,往晉水源頭的懸甕山方向去。《山海經》中有云:「懸甕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銅,其獸多閭麋,晉水出焉。」說的就是這座大山。
懸甕山上多嶙峋怪石,山路崎嶇。劉琨一馬當先疾行至此,不得不按轡緩緩前進,速度慢了下來。從騎們這才稍稍趕近。
陸遙靠近王修,向前方使了個眼色問道:「子豪兄,主公這是……」
王修露出一臉苦笑:「吾亦不知。原本他好好地在府中批閱公文,突然起身作嘯,然後就縱馬直奔這裡來了。」
陸遙又看看其餘幾名從騎。
越石公著名的隨從親衛以林簡為首,號稱「中山十六騎」。經歷前次血戰之後,戰死七人之多。剩餘九人盡數在此,陸遙都認得。面對陸遙的詢問眼神他們也都搖頭,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
懸甕山的山巔有一塊極其巨大的岩石,高有十餘丈,周圍幾達四十丈,遠遠望去,形如水甕顛覆而置。懸甕山以此得名。劉琨奔行至此,前方再無路可通。眾人皆以為他要撥馬回頭,於是紛紛勒韁帶馬,將胯下戰馬帶到山路兩旁,為他騰出路來。誰知劉琨猶豫了片刻,突然甩蹬下馬,邁步往山巔巨岩登攀而上。
從騎一片紛亂,眾人也慌忙下馬。
劉琨三兩個箭步就躍過小半路途,回頭看到眾人忙亂,徐徐道:「爾等且在此歇息。陸遙,你隨我來。」
陸遙只得在眾人矚目之下,緊隨劉琨而去。
這形若懸甕的巨岩整塊成型,極其陡峭。劉琨健步如飛,恍如閒庭信步,毫不費力。陸遙卻攀爬的頗有些狼狽。
待到好不容易登頂,只見四面空廓,一覽無餘。晉陽城彷彿棋坪,城中往來人丁如蟻,盡收眼底。劉琨傲然立於山巔最高處,雙手負肩,向東眺望。他的身形本就挺拔如蒼松翠柏,山風吹拂之下,衣袍飄飛若舞,更顯得望之彷彿神仙中人。
陸遙心中微有些惴惴,實不知劉琨喚自己何事,於是不敢多言,只在身後侍立。
轉眼間,夕陽漸漸西沉,天色漸漸昏暗。
陸遙眼角里閃過王修在巨岩下揮手,不斷給自己打手勢,意思是趕緊勸主公下來吧,該回城了。
陸遙露出一臉苦se,搖了搖頭:我不方便說話。
接著中山十六騎的熟人們便一起揮手頓足,連連求懇。
陸遙無奈,只得輕輕咳了一聲。
劉琨忽然問道:「陸遙,你覺得晉陽這地方怎麼樣?」
晉陽自然是千古雄城。秋時趙簡子令家臣董安築城於懸甕之東、晉水以北,即晉陽城也。此後先為趙國都城,拒塞秦人,奠定七國雄長的基業;又為先秦太原郡治、漢初代國都城所在,素為重鎮。
而陸遙更知道,晉陽的輝煌尚未到來:在此後的千載時光裡,晉陽為前秦國都、東魏下都、北齊別都、唐běijing、武周北都、前晉國都、後唐西京、後晉běijing、後漢běijing、北漢國都,直到二十世紀中葉,當時的軍閥閻某據守於此,還使得開國元帥一度束手無策……這晉陽,真不愧是北國龍氣所在,不知多少英雄豪傑在此演出了一場場壯烈詩篇!
於是陸遙稍作斟酌,回答道:「晉陽控帶山河,踞天下之肩背,為河東根本。此乃形勝之所,兵家用武之地。」
這個回答顯然令劉琨非常滿意。他點了點頭:「道明,年前我初到并州,駐軍壺關,聞得胡人攻陷河東、河內,幕府眾臣僚皆震駭不已,提議撤往冀州者有之,駐守上黨者有之。唯有陸道明你力排眾議,倡言北上晉陽,與吾相合。」
陸遙躬身道:「末將久在邊陲,遂有一得之愚。」
這句話源自於韓信向李左車求教攻略燕、齊之策時,李左車的回答:「臣聞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陸遙將自己比作了李左車,而將劉琨比作漢初三傑中的韓信,算是小小的阿諛。巧的是李左車封號「廣武君」,與劉琨的廣武侯只差一字爾。
劉琨哈哈大笑,指著前方的晉陽道:「自趙簡子築晉陽至今,雖經歷代修繕,仍顯狹促不堪用兵。近來胡人肆虐,各郡縣多有流民逃亡至此,據有司統計,揀選可得青壯萬人。我意欲順水推舟,集中并州丁口於此,然後征發民夫興修晉陽大城!」
他招手令陸遙近前,又比劃著遠處晉陽的地勢:「你看,吾意欲由彼處至此處,版築城池……這一段可以依托地勢,到那裡,折而向東,沿著汾水修建,全部城牆都高四丈、總計周回二十七里!若是施工順利,到了夏秋之交便可初見規模,至多到明年,定能完工!」
劉琨神采飛揚地述說著自己的規劃,英武的臉龐因為激動而有些泛紅。
「此城完工之後,晉陽外有四塞之固、內有城池之險,從此就再不懼匈奴來襲,堪稱金城湯池了!以此為基業,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外,匈奴其為沼乎!哈哈,道明以為如何?」他大力拍著陸遙的肩膀,幾乎讓陸遙為之趔趄。
陸遙仔細揣摩著劉琨規劃中的晉陽大城,又想了片刻:「晉陽系我軍根本所在,修築大城勢在必行。只是……」
他躬身道:「還望主公恕我直言。」
劉琨揮手道:「只管講來。」
陸遙道:「晉陽大城的營建乃是大事,即使動用目前所有民夫,依然稍顯不足,再加上介休、中都、隰城、祁縣等地需要另外修繕,似乎已將所能調動的人力物力盡數集中在太原一郡……萬一戰端再起,會不會因而少了些周旋進退的餘地?
介休、中都、隰城、祁縣,這四座城池是晉軍在太原國南部重要的支撐點。四城彼此呼應,一方面制壓雀鼠谷、統軍川對面的匈奴河東軍力,另一方面又足以控制離石的匈奴單于庭經豐水谷地進入太原盆地的道路。這幾處,都是必須大加修繕、並且派遣相當兵力駐守的要地。
陸遙自升任牙門將軍之後,得以更多地參預機密,因而知道僅僅這四座城池的建設,就已佔用了大量資源。而現在,劉琨又打算再次征發民力,陸遙對此實在無意贊成。
陸遙並非不知道晉陽的戰略意義,然而,過分地執著於區區太原國,是否也是史籍記載中劉琨最終失敗的原因之一呢?在陸遙所熟悉的那個歷史上,劉琨正是汲汲於一城一地的得失,反倒屢次將戰場的主動權讓給了匈奴,在戰爭之中,往往陷入「寇盜互來掩襲,恆以城門為戰場」的境地。而最終,晉陽一旦失守,整個并州的防禦體系也就此崩潰。
他深深施禮道:「主公,晉陽的意義非僅一座難攻不落的堅城。更重要的是,我們以晉陽為屏障,就可以放手經營并州北部的雁門新興諸郡,甚至代郡五原等地。以末將愚見,晉陽城池眼前只需稍稍整治即可,盡快撫定北部各郡,統合實力才是當務之急。」
這番話一出,陸遙心中就暗自後悔。史書上的劉琨據守晉陽孤城十載,卻戰事不利,最終淪亡於小人之手,故而自己忍不住提醒一句。但劉琨極有主見,是那種一旦計議已決便不容他人置喙的人,說他略有些剛愎自矜也不為過;自己偏偏對他的得意設想大加議論,等於是在直斥其非,自認為比他更加高明了。
果然,聽得陸遙這般說,劉琨的臉色便有幾分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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