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熙元年。十二月十四ri。清晨。
天空陰沉沉的,既看不到太陽,也分辨不出雲彩,只是像一口鐵灰色的大鍋倒扣在地面上,令人油然而生沮喪的情緒。細密的雪片在大風吹拂下零零散散地飄灑著。這場雪已經有兩三天之久,還沒有絲毫停止的跡象,而地面上的雪已經沒過了腳面,踩上去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這裡是中都北部的汾陽亭舊址,雖然遭過兵災,但亭捨的主要建築大致完好。此番又經士卒們特意修繕過,用來招待從各地前來的豪族代表。相比於不遠處的軍營,亭捨的環境算得相當不錯,卻仍然有人抱怨不滿。
張肇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著雪前行。他注意到,有人用蔑視的眼神注視著他,也有人竊竊私語,嘲諷的話語隨著寒風飄到他的耳中。
「張族長,你又要去見那姓陸的小子麼?」有個稍顯蒼老的聲音響起。
張肇止步,回身:「是。」
「唉……」那人緩步走來,攬住張肇的肩膀:「張族長,這是何必呢?溫氏投靠那劉琨,得了一個長史,那我們這些豪族大姓,少說也得拿個縣令、參軍吧?他們給你什麼了?以至於你如此熱衷?」
張肇微微感覺有些不快。任何時候,這些人都不忘記挑撥麼?更何況,吾乃中都張氏族主,雖然規模在各族之中最數微小,卻也不是你區區一個家奴能勾肩搭背的!
張肇搖搖頭,沉肩擺脫了那人的手臂,加快了腳步。
「哼……」身後傳來一聲冷哼:「不識抬舉!」
步行大約半刻,繞過片小樹林就到軍營。軍營的規模不大,卻建設得一絲不苟。張肇一路走來,軍營裡寂靜無聲,將士們都在休息,一座座營帳裡偶爾傳來談笑聲。轅門後百步便是中軍帳。兩名士卒正在拍打著帳幕的積雪,以免它被壓塌了。張肇向兩人頷首示意,隨即貓腰進帳。
進得營帳裡,他返身將帳幕掩上,又把門縫細細掖緊,以免寒風吹進來。其實這麼做並沒有多大作用,相較於急劇下降的氣溫,這座軍帳太過單薄了。再說地面又不曾平整處理,就只墊著些荒草,鋪了一圈氈毯,在中央粗粗挖了個火塘。連火塘裡的火焰,也躍動得有氣無力。
雖說是中軍帳,較之於普通士卒的帳幕幾乎沒有差異;帳裡的幾名軍官衣著也很普通。張肇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奇怪的軍隊。
一名約莫四十來歲的老軍從懸在火堆上的鍋裡舀出碗熱湯來,慇勤地遞給張肇:「張族主,請用些湯水驅驅寒氣。軍中條件簡陋,實在是委屈閣下了。」
張肇顧不得脫下斗篷,趕緊雙手接過湯碗:「鄧隊主,無須客氣。」
三天前,裨將軍陸遙受并州刺史越石公將令,安撫太原國南部各縣豪族,同時調集糧秣、物資和壯丁。他立即率數百軍出晉陽城南下,來到中都北部的汾陽亭紮下營寨,同時派遣信使向祁縣、大陵、京陵、中都等縣的十二家大姓、三十五座豪族塢堡遍傳號令,以三日為限,召集各家族主、塢堡長等人。
但是豪族大姓的態度很不配合。在他們眼裡,新任并州刺史劉琨較之於前任的東瀛公司馬騰來說,無論是聲望還是地位似乎都欠缺了一些。即便是在版橋之戰中大破劉景,仍不足以讓并州大姓們付以足夠的重視。而劉琨麾下的裨將軍陸遙,就更加不堪。
裨將軍是什麼職位?嗯?這陸遙是什麼人,可有人知道?聽說這陸某原本是東瀛公部下的軍主……敗軍之將既然僥倖免於斧鉞,就該從此謹慎度ri。此輩就算上門求見,見或不見猶在兩可。竟然敢限定時日召集我等?莫非是吃錯了藥,失心瘋了麼?
轉眼過了三天,響應陸遙號召前來的豪族首領寥寥無幾。以王、郭兩家為代表的太原一流高門,竟然無一名塢堡主人與會。即便來到軍營中的,絕大多數也並非是豪族族長本人。只是他們的親族子弟,用作打探風se的使者罷了。
身為中都張氏塢堡首領的張肇,居然是其中唯一一名夠份量的人物。
張肇將熱湯幾口喝完,抹了抹嘴,向帳內另外一人深深施禮:「中都張氏勢力有限,加之我年少德薄,無以說服其它各族,真是愧對陸將軍。」
坐在張肇對面的正是陸遙。
眼看張肇這般謙恭,他立即還禮道:「太真兄曾對我說,太原南部各家豪族首領,唯有張族主心懷忠義,能與朝廷共榮辱。張族主已然盡力,陸某十分感激。」
陸遙此番出兵之前,長史溫嶠特意向他舉薦了眼前這位中都張氏族主張肇。按照溫嶠的說法,張氏一族非并州本地土著,而是漢末時從范陽遷居至此。這些年來張氏人丁不旺,頗受其他各家的傾軋,唯獨與祁縣溫氏交好。故而,張肇早就願意響應越石公的號令。這樣的世家首領,只需才能在中人以上,日後必然獲得大用。
因為有這層關係,陸遙對張肇頗為謙恭。
「這十二家大姓之中,有四家曾與我張氏結親,畢竟有些情分在。我當繼續盡力溝通,力爭不負劉越石公和陸將軍的期望。」張肇歎了口氣,繼續道:「冰凍三尺,非一ri之寒。這些年來朝廷對匈奴人的作戰屢次失敗,政令所及局限於幾個大城,對遍佈各處村社的豪族只能施以羈縻。久而久之便養成了此輩自高自大的習慣,如今朝廷勢力愈加衰微,想要彼等誠心擁戴,委實不易。」
坐在陸遙身邊的沈勁惡狠狠地道:「那幫人是自矜門第,看不起咱們呢!」
適才給張肇端來湯水的那個衣著樸素的老軍乃是鄧剛。聽到沈勁這般說,他忍不住抱怨道:「是啊。看那些豪族使者的樣子,簡直把自己當作了土皇帝……唉……」
陸遙的部下大都是些廝殺漢子,哪懂得迎來送往這一套。故而這幾天鄧剛作為陸遙的代表招待豪族使者。他本以為只是尋常差事,誰知卻受盡了氣。除了厚道的張肇以外,其餘的豪族子弟個個眼高於頂,將他這個軍官視若低賤的僕役,肆意呼喝。幾天折騰下來,饒是鄧剛這樣的老好人,也快要按捺不住火xing了。
沈勁連連點頭道:「那些大姓豪族全是欠收拾!須得用繯首刀排頭砍去,才曉得究竟是誰家天下。」
陸遙沒有理會他們,自顧向張肇說:「既然各家族主不克前來,想必是因為天寒落雪,難以行路的緣故。這樣吧,還請張族主轉告各家使者,我願再等候三天。三後的午時,我再正式設宴招待諸位族主,還請大家務必與會。」
「陸將軍,莫說是兩天,便是再等兩個月,恐怕也不會再有人來。畢竟……」張肇用手指輕輕敲打著案幾,猶豫了許久才道:「畢竟眾豪族都是實力強橫的世家,族中甚至多有冠冕人物,非等閒村夫可比。對這樣的豪族,歷任并州刺史都是以配下高官出面延請。陸將軍雖然年少有為,但在名位之上,咳,未免稍許輕了些!」
張肇很是謹慎,一邊說,一邊拿眼去覷陸遙的神色。見陸遙面色絲毫不變,才繼續道:「我適才與幾家使者談論,聽他們說起:昨日拓木崗郭家堡的堡主郭榮傳話給各支大姓,邀請各家族主齊聚郭家堡商議今後去就……到時候恐怕各位族主都會趕赴那裡。」
「郭家塢堡……」陸遙沉吟著:「此事可確實麼?」
張肇解釋道:「確鑿無疑。祁縣拓木崗的郭氏乃是前朝大將軍、陽曲侯郭淮之族裔,陽曲郭氏分家。這一支近代以來雖無顯宦,但是人丁興旺,掌握龐大的部曲力量,又與其它數家塢堡建立姻親關係,是太原南部的有力大族。郭榮其人……咳咳……素來與胡族有些往來。」
陸遙神色微動,細細地盤問關於郭家堡邀聚各家族主的相關事宜,有些問題甚至反反覆覆地問了好幾次。
張肇倒是好脾氣,絲毫不見煩躁情緒,有問必答。說到詳細處,還取了紙筆,為陸遙一一寫明。這份養氣功夫著實不賴。
直過了小半個時辰,陸遙起身道:「我完全明白了……張族主,既然各家族長皆有要事,我也實在難以強求。好在各家皆有使者在此,想必能將朝廷的意思傳達到族長耳中。陸某計議已定,無論諸位家主是否能及時趕到,我在三天後的午時正式設宴招待來賓。有勞族主傳話出去。其它事宜,閣下無須多慮。」
張肇愣了愣,他本想提醒陸遙,此番聚會各家豪族之事,十成之中已然失敗了九成九,作為越石公的代表是否需要另做打算。更重要的是,他還想問問:中都張氏這幾日的表現頗觸怒了一些地方上的實力豪族,陸遙是否能想點辦法加以庇護?否則,中都張氏的前途大是黯淡。
猶豫了片刻,他決定還是不要多說了。這位陸將軍為人和善,但手段、性格都未免弱了一點。張氏一族的前途,還是得著落在太原溫氏的姻親關係上。
這麼想著,他客客氣氣地道:「是,是。」
張肇禮數周全地告辭離去。陸遙將他送到轅門以外,又返回中軍帳、他在地理圖上找到拓木崗的地名,皺眉看了半晌,忽然道:「薛彤、高翔現在何處?請他們立即過來。」
薛彤、高翔二人加上沈勁、鄧剛,便是陸遙目前下屬的四名帶兵軍官。陸遙叫他們四人聚起,自然是有大事吩咐。
鄧剛應聲去了。沈勁躍躍欲試地道:「道明,你有什麼打算?」
陸遙瞥了他一眼:「我身為越石公麾下小將,想要號召諸家豪族,確實顯得份量不夠。但越石公原本就沒有指望那些高門大姓望風景從,正要找個機會殺雞儆猴。你看,心懷叵測之輩自己跳出來了……」說話間,薛彤等人趕到。
陸遙更不遲疑,一迭連串的軍令流水般發出,頃刻間,整座軍營便轟然而動。
在亭捨中住著的一眾豪族使者們待要打探,卻被鄧剛帶著數十人死死管束住了,只能徒呼奈何。眼見得大隊人馬魚貫出發,只留下一座空空如也的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