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寨這個地名,在任何官方典籍、文書之中都不存在。然而對太行山中的化外之民來說,這是個聲名如雷貫耳的地方。
太行山**有不服朝廷管束的山寨二十一處,其中規模最大、最為繁榮的就是伏牛寨。伏牛寨位於上黨郡南部,太行關和羊腸阪道之間,是幾處不屬於太行八陘的翻山小路彙集之處。數十年來,各種上不得檯面的人物如私鹽販子、江洋大盜、綠林好漢、逃亡佃戶等等在此聚散,又有種種行當如銷贓、聚賭、帶路偷越關卡之類以之為據點,久而久之,就有了伏牛寨這個朝廷棄民的淵藪。
遠遠望去,伏牛寨矗立在一座山峰頂端。這山峰高聳入雲,四面陡峭,崖壁幾乎呈直立狀,兩面是深不見底的山澗,唯有通過一條斗折蛇行的石梯才能登上去。在山峰的頂端是一片方圓數十畝大小的平地。平地上有許多屋宇,這些房子毫無規劃可言,互相擠壓堆疊著,令陸遙不由得想起前一世在電影中看到的里約熱內盧貧民窟。
眾人正待前進,道路兩旁突然躍出一群人,手持鐵鏟、糞叉等農具攔住去路。這群人衣衫襤褸,個個都瘦的皮包骨頭,眼神卻極其兇惡,彷彿猛犬也似。
當先領路的護衛王德並不驚訝。他揚聲道:「我等是張寨主的客人,前日裡曾來拜訪過。各位,還請放行。」
那些鄉民臉色漠然,靜默無語。其中為首的一個走上前來看了看王德,點點頭,轉身就走。其餘人等緊隨著他一哄而散,身影沒入道路兩旁的密林中,很快就不見了。既無阻攔,眾人策馬再行。前行約莫半里,地勢漸漸高了起來,道路順著地形左彎右繞,每隔十幾丈就是一個轉角。在道路兩旁,零散分佈著小塊農田和一些屋子。
正趕路間,陸遙忽然帶住馬,側過身去。一名青袍人雙手抱肩而立,正冷眼向這裡觀看。此人身材高大肥胖,面相桀驁,滿頭亂髮隨風飄舞。發現陸遙看他以後,他並不迴避,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依舊向著這邊肆無忌憚地掃視。
王德從陸遙身邊經過,淡然道:「陸將軍不用理會他。這人是新近投靠伏牛寨的并州劇盜項飛,最是兇惡不過。」
「原來是他。」陸遙微微點頭。早曾聽說過這項飛的名頭,此人乃是并州著名的盜匪頭目,在并州南部諸郡為惡多年,手底下的人命少說也有百十來條。數年來,刺史府廣發海捕文書,甚至曾一度調用官軍抓捕,卻也沒奈何得了他。
既然王德發話,陸遙不yu多事。他一帶韁繩,撥馬追上其餘眾人。
又走了不多時,只見一名中年漢子從前面奔了過來,距離老遠就連連作揖,高喊道:「貴客來了!在下有失遠迎啊!」
裴郎君打了個眼色,王德立即迎了上去,拱手道:「張寨主。」
從鄉民攔路驗看到這張寨主迎接出來,前後不過半刻的時間而已,也不知是用什麼渠道傳遞的信息。這伏牛寨雖是化外之地,佈置卻不簡單,不能小覷了它。陸遙心中暗暗想著,打量起眼前這人。
張寨主皮膚黝黑,滿面風霜,身上的粗布衣服還打了幾個顏色不同的補丁,穿著像極了一個農夫。然而從走路的姿勢、手和肩膀的細節上,可以看出此人絕對是一名經受過戰爭洗禮的強悍戰士。
張寨主哈哈地笑道:「王先生客氣了,張某不過是個迎來送往的管事而已,哪裡當得寨主之稱。」他壓低嗓音問:「前日裡剛從我這裡出發,如何這般快就返回了?莫非有什麼不妥?」
王德沉著臉:「匈奴大軍逼近太行,沿途關隘難以通過。」
「各位都是貴人,所謂千金之體坐不垂堂,謹慎些好。」張寨主連連點頭。他張望了一番其餘人等,又問道:「老蘇那些人在哪兒?怎麼讓你們自己回來了……」
「姓蘇的那撥人,行到半路竟然想殺人越貨。你們伏牛寨中人辦事,都是這樣的麼?」王德頓時怒氣勃發。
「怎會有這種事?」張寨主微微一驚。
王德怒哼一聲:」怎會有這種事?張老兒,這話該我問你才對!」
「王先生莫惱。若那蘇某果然如此肆意妄為,我伏牛寨規矩森嚴,絕容不得這等敗類。我立刻稟報大寨主,擒拿蘇某等人,重重處置!」
「無須勞煩大寨主。」王德搖頭道:「蘇老大以下十六人,已然盡數伏法。張寨主若是有心,不妨遣人去收屍。」
「……」張寨主一時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眼前這幫「貴客」是數日前來到伏牛寨的,其首領,即那名裴姓青年似乎與大寨主有舊,見面時厚贈金帛財物,十分慷慨。現在看來,他們不僅手面極大,手段之辣也算少有。
他想了想,此事還是交給大寨主去操心吧,索性顧左右而言他,談起了今天天氣哈哈哈之類,任憑王德不依不饒,連聲指責伏牛寨辦事不地道。
張寨主與王德說話,裴郎君等人只在後面站著,並不出聲。張寨主是老江湖了,知道這隊貴客自恃身份非常,無意與草莽中人結交,於是也不來攀談。他與王德應和了幾句,便趕緊抬手肅客而入。
此後的山路太過險崛,寬不過三尺的道路,左邊是近乎直立的石壁,而右邊就是雲霧繚繞的深谷。很多地方實在無法開闢道路,便在石壁鑿洞,往洞裡插上木樁,再用木板橫鋪在樁上,形成棧道。人行其上,恍若行於天路。
眾人俱都牽馬挪步,步步驚心。小心翼翼地走了半個時辰,才登上伏牛寨。
在山下遠看尚不覺得,登上峰頂四周眺望,只見一片蒼蒼茫茫的空曠天地,層雲堆疊之下,青灰色的大山彷彿波濤滾滾,一直連接到遠處的天際。而長河如練,穿行於壯闊群山之間,更增添了萬千氣象。
這兩天眾人在窮山深谷裡穿行許久,抬眼望去都是山崖峭壁,到此時終覺霍然開朗。裴郎君歎道:「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此時方能體會先賢的胸懷氣魄。」
張寨主沿途隨行,前後照應著,這時也登了上來。大概是因為攀山辛苦,滿臉的熱汗。
雖然出了蘇老大這樁意外之事,他依舊客氣慇勤,將裴郎君等人一直帶到了伏牛寨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一座客棧。這客棧規模委實不小,三進三間,樓上樓下。客棧裡的住客為數不少,他們划拳飲酒,大聲叫嚷,甚是哄鬧。
當然,裴郎君自不會住在這等腌臢地方。眾人在張寨主引領下穿堂過屋,直抵一個幽靜小院。小院位於山頂平台的邊緣,院落的形制與通常不同,院門開於正南,房屋位於東、北兩邊,而西側低矮院牆之外便是峭壁懸崖。憑欄遠眺,可見一道瀑布從山巔飛灑而下,令人心曠神怡。房屋內的陳設雖不奢華,卻收拾的一塵不染。院門處,六名青衣僕役束手而立,十分恭敬。
「各位貴客先安頓下來,休息休息腿腳。」張寨主笑容可掬地道:「大寨主稍後就到。」
聽他這麼說,裴郎君突然冷哼一聲,自顧走進正屋裡去。
眼看裴郎君神情不愉,王德的言語立刻嚴厲了三分:「張寨主,你休要總是打岔。你們伏牛寨的嚮導謀財害命,要不是我們jing醒,險些出了大禍。此事非同小可,總得有人給出個交代來。」
張寨主苦著一張臉道:「王先生何必如此。我們伏牛寨哪裡管得到那些山民?我們不過是做個中人,介紹你們兩家相識而已……」
「嘿嘿,張寨主前日裡還發些豪言,說什麼伏牛寨在這千里太行山說一不二,跺跺腳山搖地動,此刻卻推說管束不了山民,分明是敷衍!何況哪怕中人也少不得作保,你伏牛寨難道就敢說沒有一點點責任?」王德大搖其頭。
這話說的可就有些沖了,言下之意分明是伏牛寨浪得虛名,言而無信。張寨主頓時牛眼瞪起,打算反駁兩句。
忽聽院門照壁外銀鈴般的笑聲響起:「我來遲了,我來遲了!裴家……裴家郎君可千萬莫要怪罪!」話聲中,照壁後轉出一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