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郎君有請。」這時一個聲音在陸遙的耳邊響起。說話的是中午那個持弩的護衛。
陸遙怔了怔,才想起應了一聲,起身隨他前去。
裴郎君在距離宿營地數十丈外的高處鋪設了氈毯,在那裡接見了陸遙。這時他又換了一身鵝黃色的寬袍,內襯白絹衫,腰繫玉帶。玉帶上兩顆明珠閃耀,極顯雍容華貴。身邊居然還有美貌婢女捧著熏香爐子伺候。
他斜倚在胡床上,用手中玉如意一指陸遙,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這話問的很是倨傲無禮。皆因本朝士庶有別,而軍人地位更加低下,身為士族子弟的他願意與陸遙面對面交談,已經算給足了對方面子了。而陸遙在回答之前,須得大禮參拜,否則便是嚴重的無禮之舉,士族可以當場責打處置。
陸遙不禁心中暗歎。原以為自己寧折不彎的性格已被殘酷的生活砥礪殆盡,可是當自己來到千載之前,面臨這種上下森嚴的封建等級制的時候,仍然感覺到了極度不適應。
心中閃念,陸遙的舉動卻絲毫不見遲滯。在這個時代的陸遙的記憶,清楚地告訴了他該怎麼做。他撩起衣角,頓首跪拜在地:「并州軍主陸遙,見過裴郎君。多謝郎君相救之恩。」
「頓首」即雙手著地跪伏,引頭至地,稍頓方起。這是周禮所述九種叩拜姿勢中較正式的,隆重程度僅次於拜見君王和祭祀祖先所用的稽首之禮。陸遙行禮如儀,身形如馨之折、如衡之平,每個舉止細節都一絲不苟。因他已說明是為感謝救命之恩,這樣的大禮並不顯得屈居人下,反透出不卑不亢的態度。
陸遙身材頎長高挺,相貌也勉強算得英俊,雖然臉上的傷疤使得神態有幾分可怖,但配上冷峻的眼神,反而透出剛毅的質感。而一舉一動自然而然地合乎禮節典章,顯示出他絕非尋常無知兵卒。
裴郎君不由自主地感覺到,不宜太過慢待眼前這人。他坐正身形,欠身還禮,言語中那種居高臨下的傲然態度消減了不少:「舉手之勞爾,陸將軍無須客氣。」
「午時將軍還是個週身浴血的將死之人,此刻竟已行動無礙,真是奇跡。」他饒有興趣地說。
陸遙輕描淡寫地回答道:「有勞郎君掛念。在下自幼習武,體魄尚健,每有傷患,痊癒的總比常人快些。」
裴郎君微微點頭道:「原來如此……陸將軍,某乃司州人士,前來并州投親。途中遭遇胡騎肆虐,前行無路,故而意欲退還本鄉。只是,某夙夜憂心并州親友安危,輾轉難眠。陸將軍能否為我說說,究竟前方戰況如何?并州的局勢……究竟到了什麼地步?」
陸遙沒有拒絕這個要求的道理,他歎息一聲,應道:「當前并州的局勢,可謂魚游沸鼎、朝不保夕。」
「什麼?」包括裴郎君在內的眾人,同時抽了一口冷氣。他們北上的路途被胡人所阻,早已對并州的局勢抱持悲觀的態度,但陸遙做出這樣的斷言,仍然讓他們難以接受。
裴郎君疑慮地道:「并州有宗室大藩坐鎮,帶甲數萬,擁山河之險。雖有匈奴作亂,終究不過纖芥之疾。陸將軍此言,豈非太過危言聳聽?」
「郎君有所不知。就在數日前,并州軍三萬雄兵在大陵遭到聚殲,數十年糾合之精兵強將一朝盡喪。東瀛公坐守壺關,存亡不知。所謂帶甲數萬云云,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侍立在裴郎君身後的一名護衛忍不住插言:「陸將軍,這是你親眼所見麼?」
難怪他提出質疑。雖然大晉立國以來邊患頻頻,但是一戰損失數萬人馬仍是極其罕見的情況。這種慘烈的敗局,必然導致邊疆形勢翻天覆地的變化。而對於目前衰弱的朝廷中樞而言,這樣巨大的損失,幾乎是無法彌補的。
對於裴郎君本人而言,若果真晉軍遭到如此慘敗,他不僅要盡快返回洛陽,更有諸多事宜必須預作綢繆。陸遙的答覆是否真實,干係十分重大。
陸遙愀然作se道:「非唯親眼所見,更是親身經歷!」
裴郎君輕咳一聲,止住了那護衛追問。他笑了笑,客氣地道:「陸將軍,你既為并州軍的軍主,想必瞭解大陵之戰的前後經過。可否為我一敘?」
陸遙躬身道:「吾試言之。」
他隨手取了一根樹枝,在地面上畫出了簡單的并州地形:「并州之亂,源在匈奴。匈奴大單于劉淵於永興元年起兵,其勢力範圍大概包括以離石為中心的西河國西部,和以黎亭為中心的上黨南部。這兩處都是山高林密、地形複雜的所在,劉淵恃之以對抗朝廷,雖然沐猴而冠自稱漢王,其實一山賊爾。」
「今年并州大饑,匈奴糧草不濟。劉淵不得不率軍就食於黎亭,依靠邸閣存糧度ri。而東瀛公趁此良機向匈奴發動進攻,并州諸軍盡數出動,兵力共計四萬兩千人,號稱二十萬,軍威煊赫為北地數十年所未見。」
「東瀛公親率精兵一萬屯駐壺關,遣偏將樸漠率領精銳騎兵南下,威脅黎亭的匈奴單于庭;積she將軍聶玄率軍一萬、越騎校尉陳永領兵萬餘為後繼,自太原南下,攻打隰城等地,阻絕離石的匈奴援兵;武衛將軍淳於洛領兵一萬,經祁縣、京陵直取介休,意圖將匈奴漢國從中割為兩段。」
裴郎君沉吟道:「這三路合擊之策,確實是針對匈奴的弱點而設。若我是劉淵,只怕也要手忙腳亂。有強盛兵力,又有得力的戰術,為何會失敗呢?」
「我軍三路並進,貌似聲勢浩大,然而主將互不統屬,各軍毫無配合;龐大兵力分散在自大陵至西澗的寬大正面,也難以有效掌握。東瀛公誇張兵力,張布羅網,企圖威嚇敵軍,使之未戰先怯。但匈奴大單于劉淵精通兵法,輕易就抓住了我軍的破綻,發動猛烈反擊。其策略,無非是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敵人。」
「劉淵的兵力雖然遠不及并州軍總數,但是對我軍的每一路而言,都有足夠的優勢。他利用其內線作戰的優勢,集中全部兵力以攻代守。首先佯敗誘敵,令聶玄於大陵陷入伏擊。擊潰聶玄之後,再乘勝強攻陳永所部。」
「由於聶玄敗得太快,當匈奴騎兵突擊的時候,陳永校尉的人馬甚至沒有進入臨戰的狀態……」陸遙本人就是越騎校尉陳永的部下。陳永所屬的一萬人馬只顧行軍,甚至連斥候都沒有派出,最後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遭到匈奴大舉襲擊,瞬間潰敗。這場面實在令他哭笑不得。
他無奈地道:「大局既然傾覆,我身為小小軍主,只能領兵且戰且退。我們沿著濁漳水向東面突圍,打算往壺關靠攏,途中得知武衛將軍淳於洛的兵力也遭到匈奴奇襲潰敗,僥倖偷生者百無一人。戰死的將士屍骨堆積如山,為我親眼所見。而到了夜裡,成群的野狼出沒於平原,嚼吃屍骸!」
說到這裡,陸遙的語氣漸漸沉重。在講述的過程中,他也回憶起朝夕相處的袍澤弟兄們一一戰死在眼前的經過,這種心理壓力不是他人能夠想像的。或許身經百戰的并州軍軍主能夠坦然面對這種痛苦,但是對於甦醒不到半天的公司職員陸遙來說,需要強大的意志力才能壓制住情緒的波動。
「除了東瀛公在壺關的軍隊以外,并州軍的大部分兵力都已被殲滅。此後,匈奴大舉追擊,我們這些殘兵敗將與敵軍糾纏數日,最終死傷殆盡,之後的情形便不能盡數瞭然。」陸遙將樹枝一擲,長歎道。
裴郎君和他的護衛們彷彿受到陸遙的感染,一時無語。良久之後,裴郎君才慢慢開口,並不再談并州局勢,只道:「陸軍主果然是知兵之人,對戰場形勢的分析擘肌分理,十分精闢。我雖不知軍旅之事,也覺聽得清晰明白。」
陸遙負手施禮,以示不敢當其誇讚。
「若陸軍主所說屬實,則匈奴勢力大熾,并州的局勢很快就會糜爛不可收拾。郎君,我們須得盡快返回洛陽,越快越好。」一名護衛焦急地說。
每個人都知道,陸遙所說的必然屬實。在當前的危險局勢下,只消動作稍慢,就很可能會陷入匈奴人的天羅地網之中。萬一裴郎君有失,眾人百死莫贖其罪。
裴郎君摩挲著玉如意,眼波流盼,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卻不回話。
於是眾人皆不敢多言,屏息靜待。
正在鴉雀無聲的時候,北方遠處的山林間忽然傳來連聲金鐵交鳴之響!
「有敵人!」護衛們勃然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