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我從斯大林的辦公室出來,在走廊和值班軍官聊天的別濟科夫連忙迎了上來,低聲地問我:「麗達,你還好吧?」
我點了點頭,輕輕地說了句:「我很好,謝謝。」說完話,不禁長鬆一口氣,發現自己居然兩腳發酸,背心處也濕了一片。和斯大林會面,始終還是件令我緊張的事情,即使明知道不會有什麼危險,可我也是戰戰兢兢的。
別濟科夫陪著我往外走,路上我左右瞧了瞧沒有人,悄悄地告訴他:「上校同志,在剛才的談話中,斯大林問起了那位神秘的工程師。」
別濟科夫大吃了一驚,也像我一樣四周看了看,壓低嗓門問我:「你把那個弗洛寧工程師的來歷告訴他了?」
「是啊!」我有些不解地反問道:「難道這件事情您沒有向斯大林同志匯報過嗎?」
「沒有!」他有些急了,如果不是怕不相干的人聽見我們的對話,他估計早就大聲嚷嚷起來了,「麗達!」他叫著我的名字,語氣誠懇地說:「你不覺得這件事情太匪夷所思令人難以置信嗎?一個來自未來的人,而且是我們現在最急需的軍工技術人才。如果不是我親自見到了這群乘客和那列在白光中神秘消失的列車,我根本不會相信這是事實。所以作為一名近衛軍官,我是不會隨便把這樣的事情報告給斯大林同志的。他知道弗洛寧工程師的存在,完全是來自其它的消息渠道。」
聽他這麼說,我馬上覺得心裡發毛,原以為別濟科夫向斯大林匯報過神秘地鐵列車的事,所以剛才在辦公室裡,才說了那麼多話,甚至還把目前尚處於默默無聞狀態的武器製造大師推薦給了斯大林。天啊,我這樣做真是太草率了,也不知道會給我帶來什麼惡果。那一瞬間,我甚至產生了回斯大林辦公室向他做解釋的念頭。
不過略為思索,有些話已經說了,不管對與不對,都無法收回,索性聽天由命吧。反正剛才在辦公室裡,斯大林也沒有生氣,就不肯定等我回醫院後再來秋後算賬。
別濟科夫把我送到了樓外,站在台階上揮了揮手,送我來的那輛轎車立刻從不遠處開了過來。車停穩以後,司機下來從車後繞過來,拉開了後面的車門,然後保持立正的姿勢站在門邊。別濟科夫對我做了個請的姿勢,說:「麗達,請上車吧!司機送你回醫院。」
我低頭鑽進了車內,坐好後回頭問還站在車外的別濟科夫:「上校同志,您不送我一起去醫院嗎?」
「不了,我還有事情要辦。」別濟科夫把著車門,彎腰對我說:「司機會把你送回醫院的,祝你好運!」說著,為我關上了車門。關門後,他沒有站直身體,而是衝著已坐在駕駛位上的司機說了句:「開車吧,一路小心,要保證奧夏寧娜中校的安全。」
「明白!上校同志。」司機說著發動了車輛。
轎車出了克里姆林宮,沿著莫斯科河邊向南開。我從車窗望去,根本不是早晨來的那條路,於是我好奇地問司機:「司機同志,這條路好像不是我們早晨走的那條?」
「是的,」司機頭也不回地說:「我們現在走的這條路雖然要遠一些,但是路上遇到的街壘和檢查站少得多,可以比那條路更快到達醫院。」
聽司機的口吻,他對莫斯科的道路是非常熟悉的,我也聽任他安排路線,自己靠在後座上閉目養神。也許是因為昨晚沒睡好的緣故,不一會兒,我就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正睡得迷迷糊糊,轎車突然來了個急剎車,措不及防的我猛地撞到了前排位置,劇烈的疼痛把我的睡意驅趕得無影無蹤。我揉著火辣辣疼痛的額頭,不滿地問司機:「怎麼了?為什麼突然停車。」
司機側身看著我,用無辜的口吻回答說:「本來開得好好的,但前面那輛帶篷的卡車突然來了個急剎車,我也只能停下來了。」
正說著話,前面那輛卡車後面的篷布簾子掀開,兩名押車的戰士探出身來向外張望。七八名衣衫襤褸的小孩子從車前跑了過來,來到兩名戰士的下方,把手裡拿著的茶缸或者飯盒高高舉起,嘰嘰喳喳地鬧著什麼。
「這是怎麼回事?」眼前的這一幕把我搞糊塗了,這些孩子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他們又在幹什麼。
「唉!」司機看著前面的那群孩子,歎了口氣說:「戰爭爆發後,出現了很多父母雙亡的孤兒。他們無人照管,為了生存,除了偷盜,就只能到處攔運送軍需的車輛,希望好心的司機能給他們一塊麵包或者其它吃的東西。」
「難道就沒人管這些孤兒嗎?」看到外面那些可憐的孩子,我眼角有些濕潤了。
司機搖搖頭說:「沒有人管他們,由於他們都是父母雙亡,根本不具備疏散的條件,所以只能留在這個城市裡自生自滅了。」
站在車廂裡兩名戰士衝著下面的孩子喊了幾句,孩子們馬上就安靜了下來。這樣我就清晰地聽見年老點的戰士在高聲地說:「孩子們,都別鬧了,要守秩序,都拍好隊,每人一個土豆。」說著端起了一個小箱子。
孩子們聽了他的話以後,在車廂擋板下面拍成了一個不算整齊的隊伍,但還是高舉著手中的茶缸和飯盒。
年老的戰士剛拿起一個土豆想遞給第一個孩子,旁邊年輕點的戰士馬上制止他,說:「……不行,這是軍用物質,不能隨便給他們。我們會被送上軍事法庭的……」並伸手抓住了老戰士的手,把他手中的土豆搶了回來,並扭頭沖後面的駕駛台喊了句:「喂,你還愣著幹什麼?趕快開車啊!」
聽到喊聲,前車的司機一轟油門,卡車猛地向前衝了出去,發覺上當受騙的孩子們也叫罵著追了上去。但是兩條腿哪裡追得上汽車,沒跑多遠,卡車就已經開出一兩百米開外。孩子們追了一段路,看見沒有希望追上,他們罵罵咧咧地就散開了,消失在道路兩側的建築群裡。
「開車吧。」看到這一幕,我雖然心如刀絞,但卻無計可施,只能吩咐司機開車。
車向前開了十幾米,突然從路邊衝出個孩子來,一下攔在了我們的車前。司機又是一個急剎,這次幸好我有準備,才沒有再次撞到前排的位置。
「這個孩子怎麼搞的?」司機怒不可遏地罵道:「難道沒有看見車窗上貼著的特別通行證嗎?居然剛衝出來攔車,也不怕我把當成破壞分子當場槍斃掉。」
看見車停下,擋在車前的孩子沒有移動腳步,只是把手裡的破飯盒伸向我們。我仔細打量了一下車前站著的孩子,原來是個五六歲的男孩,他戴著一頂破舊的棉軍帽,身穿一件不合身的黑色棉襖,腰間繫著一根黑色的軍用皮帶,棉襖上沾滿了血跡和泥土,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找來的。
我無意中摸了一下大衣口袋,發現裡面還放著我離開醫院時的麵包片,便推開車門,走下車去。我討出口袋裡的麵包片,朝他走過去,嘴裡說著:「孩子,到這裡來,我這兒有吃的。」孩子還是站在原地沒動,也許他害怕他離開車前後,司機又會把車突然開走,也許他上這種當上得太多了。
我走到他的身邊,半蹲下身體,把麵包片放進了他的飯盒。他沒有看我,而是用右手抓起麵包片,直接塞進嘴裡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因為吃得太猛,被嗆得劇烈地咳嗽起來。我輕輕地為他拍著後背,憐惜地說:「沒人和你搶,慢慢吃。」
男孩停止了咳嗽,感激地看著我,放慢了吃的速度,眼淚止不住從眼睛裡冒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流。
他原本看不清本來面目的臉,立刻被淚水沖刷出兩條白色的痕跡。我抬起衣袖,小心地為他擦去臉上的污垢,很快一張白皙英俊的面孔便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我剛在心裡說了句,老毛子的男性就是帥哥多,連小孩子也不例外。卻意外地發現這個孩子看起來很面熟,好像在哪裡見過。我皺起眉頭,問男孩:「孩子,你的家在哪裡?」
男孩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低下頭繼續吃麵包片。
他連吃了三塊麵包片後,拉開棉襖的衣襟,把剩下的麵包片放進懷裡。當他拉開衣襟時,我看見他裡面穿的是件白襯衣。我猛地想起了點什麼,但又不明朗,連忙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往旁邊一扯,把衣服拉得更開,這下我清楚地看見他穿的是件短袖的白襯衣,而不是這個季節穿的長袖襯衣。
我已經猜到了他的真實身份,連忙為他掩上衣襟,輕輕地說:「孩子,你還記得我嗎?在地鐵的車廂裡,撿你那本小人書的女指揮員?」
聽到我這話,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然後抬起頭,驚恐地看著我,嘴裡喃喃地說:「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中校同志,這是怎麼回事?」司機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走下車來,看見孩子這種驚慌的表情,便好奇地問了一句。
我正在考慮該如何回答的時候,響起了警報聲。
警報聲起先又輕微,又遙遠,隨後很快地越來越響,彷彿在用力衝擊房子的牆壁,壓倒街上其他一切喧嘩聲。
「快上車!」司機焦急地催促我,「德國佬該死的飛機又來轟炸了,我們要找個地方隱蔽。」
我牽著孩子的手,把他拉上了車,沒等坐穩,司機一踩油門,我們的車就猛地向前狂衝出去。
開出了兩條街區,突然不遠處傳來轟地一聲巨響,漫天的水泥灰瞬間瀰漫開來,遮斷著了我們車子的視線。緊接著,有時一聲接一聲的巨響從周圍傳來。
「快點!再開快點!」看到形勢危急,我忍不住衝著司機大聲地吼叫著。男孩嚇得渾身發抖,直往我的懷裡鑽。我緊緊地摟住男孩,緊張地向車窗外張望著,深怕不長眼的炸彈會名中我們所乘坐的這輛轎車。
在劇烈的爆炸聲中,又有一棟路邊的建築物轟然倒塌。司機猛地剎出了車子,扭頭對我大聲地喊道:「中校同志,不能再這樣開下去了,我們隨時又被炸彈命中的可能,應該找個防空洞先隱蔽起來,等空襲結束後再走。」
「那還愣著做什麼?立刻下車。」
我推開車門,抱著男孩從車裡出來,刺鼻的水泥灰混合著其它嗆人的味道,嗆得我劇烈地咳嗽起來,感到眼前一陣眩暈。司機從車的另一端繞過來,雙手不停地在眼前揮舞著,水泥灰慢慢散開。他衝著我大聲地說:「跟我來!」然後接過我手中的孩子,扭頭就跑。我緊緊地跟著他的後面,用袖子摀住口鼻,跌跌撞撞地向前跑著。
支離破碎的建築物,還在不停地向下掉著磚石瓦塊,我在奔跑過程中,雖然一再小心,但還是被砸中了一兩次。
街上來不及隱蔽的人們都在四散奔逃,驚慌失措地大呼小叫著。在經過的路上,不時可以看到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人。不用上前查看,憑現有的經驗,我也知道他們沒救了。
高射炮隆隆地響了起來,高炮的射擊聲和炸彈的爆炸聲響成了一片。
在前面帶路的司機朝一棟居民樓跑了過去,門口站著兩名穿著棉上衣,戴著紅袖套的中年婦女,見到狂奔的我們,連忙大聲地喊:「軍人同志,快點到這裡來!」
跑進樓裡,在一名中年婦女的引導下,我們走下了十幾級台階,進入了一個黑黢黢的地下室裡。由於才從光線充足的室外進入,即使地下室裡有一盞照亮的油燈,我還是感覺什麼都看不清楚。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勉強看清室內的一切。
司機坐在我對面的一根長凳上,抱著孩子在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我衝他笑了笑,感激地對他說:「謝謝您,司機同志,如果沒有您的話,我還留在街上挨德國人的炸彈呢。」
他擺了擺手,繼續喘著粗氣,等呼吸稍微均勻點後才說:「中校同志,別這麼客氣,保護您是我的責任。」
我看了看他懷裡抱著的孩子,孩子也正好在偷偷地瞧我。我衝他招招手,語氣溫柔地說:「孩子,到我這裡來!」
男孩猶猶豫豫地站起身來,慢吞吞地向我走了過來。我一把將他攬入懷中,把下巴枕在他的頭頂,低聲地問他:「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瓦洛佳,」他怯生生地回答說:「媽媽都叫我洛娃。」
「洛娃,你能告訴我,究竟出了什麼事情嗎?」說這話時,我有意瞥一眼對面坐著的司機,只見他雙眼禁閉,頭靠在後面的牆上,胸部劇烈地起伏著,喘著粗氣。「我想知道你們離開地鐵站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懷裡的瓦洛佳突然抽泣起來,結結巴巴地說:「我和媽媽坐的卡車剛開出去沒有多遠,就遇到了飛機的轟炸,車就停了下來。當時我好害怕,就緊緊地抱住媽媽。車裡其他的叔叔阿姨們尖叫著想往外跑,但是被看守我們的兩個戰士叔叔擋住了。他們大聲地喊:『沒有命令,誰也不准下車!沒有命令,誰也不准下車!』……」
「外面的警報好像解除了!」司機突然站起來說了一句,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外走,「我先出去看看。」
等司機走出地下室後,我才接著問:「那後來又怎麼樣呢?」
「戰士叔叔不准大家下車,大家就拚命地和他們吵架。這個時候,有個炸彈砸中不遠處的一輛車,看到騰起的火光和硝煙,大家都嚇壞了,也停止了爭吵。是媽媽抱著我擠到了車廂後面,從兩個戰士叔叔的中間探出身,把我放到了車下。……」
「那你媽媽呢?」
「她本來也想從車上跳下來,結果被戰士叔叔抓住,又推進車廂去了。我只聽見媽媽在喊:『洛娃,快跑!快點跑回家去找爸爸!』我當時嚇壞了,拔腿就跑。結果跑了一會兒,發現找不到自己的家在什麼地方,又跑回去找媽媽,卻發現她做的那輛卡車正在燃燒……」說到這裡,瓦洛佳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他的哭聲把剛才離開的中年婦女引了進來,她好奇地問:「指揮員同志,孩子怎麼了?」
我抹了一把眼淚,努力擠出笑臉說:「孩子想到他死去的父母,正在傷心地哭。沒事了,您去忙吧!」
女管理員搖著頭,嘟囔著走開了。
我輕輕地拍著孩子的後背,安慰他說:「好了,孩子,別哭了,你能活下來,你媽媽的在天之靈也會感到安慰的。」我仰了一下頭,把從眼睛裡冒出液體也倒了回去,才接著說:「你先跟我走,我會幫你找個地方安置你的。」
聽到我這樣說,孩子的哭聲漸漸地小了下來,低聲地應了我一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孩子漸漸地平靜了下來,沒有了聲響。我低頭一看,原來他已經躺在我的懷裡睡著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門口傳來,隨即我就聽見了司機熟悉的聲音:「中校同志,空襲警報已經解除了。車就停在門口,您趕快出來上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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