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重要的日本戰犯都被統一收容在東京巢鴨監獄,這裡還關押有大量的日軍被俘官兵。重要戰犯每人獨居一室,房間長八英尺半,寬五英尺,高十英尺,配備有桌子、洗臉設備的廁所,地上鋪著稻草墊。其他戰犯2至6人同居一室。室內衛生由戰犯自己打掃,看上去倒也乾淨整潔。牢房的燈晝夜不熄,美國憲兵在走廊裡不斷走動,見有人躺下,就走過來用棍棒敲門或用腳踢,還打開外面的鐵絲門,以防戰犯自殺等不測。
早晨6點,美國憲兵就拎著大串的鑰匙,嘩哩嘩啦地依次打開囚室的鐵門,用生硬的日語高喊:「起來!喂,大川周明起來!」「土肥原賢二起來!」
戰犯們起床漱洗、入廁、打掃衛生,然後都集中到院子裡去做操。做操時有的揉進了劍道槍術,不知是為了健身還是表達一種反抗精神;有的則無精打彩,前外相重光葵只有一條有筋有血的腿,只是敷衍一下了事。
接著開早飯,無論是大將還是中尉小隊長,一律都捧著自己的飯盒在走廊裡排隊打飯打菜,帝國軍隊森嚴的等級制度都是昨夜的夢,大小戰犯的身份都是戰犯。
白天根據不同的條件和興趣,有的下圍棋、象棋、打麻將,有的閉目養神想拳經,有的閒得無聊向監獄的軍官學做杜松子酒。《讀賣新聞》社長正力松太郎仍對文學懷著濃厚的興趣,整日默默無言地在囚室一角潛心閱讀《夏日漱石全集》。庭院用鑲上木板的柵欄圍住,裡面種了幾棵喜馬拉雅杉樹,樹萌下擺放著舊折疊板桌和凳子,可供打牌下棋用。有人則和衣躺在上面。梨本宮守正還擺出一副落落大方的皇族氣度,常以一種開玩笑的口吻對美軍憲兵說:「你們要對我尊敬_些,我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我是作為皇族代表到這兒來的。」
荒木貞夫也表現出超然的態度,好像不是來蹲監獄,而是來靜養修道的。有馬賴寧卻總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井野碩哉就跟他打趣說:「聽天由命吧,勝者王侯敗者賊嘛,有什麼想不開的。」
松本廣正則自嘲地說:「這座監獄是我任法務大臣時建造的。早知有今日,我無論如何要把它建造得好一些,搞幾個高級套房,以供我等享用。」
戰犯們在緊張而又狡黠的氣氛中等待著看清他們晦暗的命運。
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就設在前日本陸軍省,審判大廳就是前日本陸軍省的大禮堂。
依據《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憲章》的規定,美國的j.b.季南被麥克阿瑟指派為檢察長,同時兼任美國的陪席檢察官,其他各國指派的陪席檢察官分別是:中國的向哲浚先生、英國的a.s.科明斯·卡爾、蘇聯的s.a.高隆斯基(後由其助理檢察官瓦西裡耶夫接任)、澳大利亞的a.j.曼斯菲爾德、加拿大的h.g.諾蘭、荷蘭的w.g.f.b.穆爾德爾、新西蘭的r.h.奎廉、印度的g.梅農和菲律賓的p.羅伯茨。
由於工作繁重,法官、檢察官各一人不足以應付錯綜複雜的局面,於是羅致人才,物色諳習英文又對國際法有研究的人士輔助。畢業於東吳大學法學院的方福樞和裘劭恆,均幹過多年的律師,經梅汝墩和向哲溶的推薦,兩人分別擔任了法官和檢察官的秘書。赴日月薪為300美元,雖不菲薄,而當時他們從事律師職業的收入遠不止此數,但他們的血脈中燃燒著民族的恥辱和仇恨,因而決然樂從。
由於日本侵華是審判的主要部分,事務繁雜,中國又特派倪征燠、鄂森、桂裕及吳學義為中國檢察官的顧問。劉子健、楊壽林、高文彬等參加了秘書工作;中國翻譯組有張培基、周錫慶、劉繼盛等人。
按照憲章的規定,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由以下11名法官組成:蘇聯最高法院軍事委員會委員少將法官扎裡亞諾夫,美國前陸軍軍事檢察長少將克拉麥爾,中華民國立法院外交委員會主席梅汝墩,英國最高法院法官派特立克,法國一級檢察官貝爾納爾,澳大利亞昆士蘭州最高法院院長韋伯,荷蘭烏德勒支市法院法官、烏德勒支大學教授洛林,印度某大學教授巴爾,加拿大最高法院法官馬克都哥爾,新西蘭最高法院法官諾爾斯克諾夫特,菲律賓最高法院法官扎蘭尼拉。澳大利亞的韋伯為首席法官。
檢察官也是上述盟國各遣1人。中華民國上海高等法院首席檢察官向哲溶為ll名陪席檢察官之一。檢察局設在明治生命大廈裡。美國大律師約瑟夫·季南被麥克阿瑟任命為檢察局局長,任命的這一天正好是日本偷襲珍珠港4週年日。
法庭的審訊工作基本套用美英模式,日常安排也無不倣傚美英的慣例。法官與檢察官表面上互不過從,住所也分在兩處,法官均下榻在東京帝國大旅館,檢察官則分別住進其它幾家賓館。隨員助手們均住東京第一旅館,僅次於帝國大旅館,系接待盟軍校官以上人員的場所。
對於國際軍事法庭的審判工作,中國國民政府並不重視,想當然的以為日本法西斯犯下的血腥暴行和彌天大罪是世人有目共睹的,只要法官和檢察官的金日一開,大筆一落,就能使戰犯受到公正的懲處,因此沒有準備足夠的人證和物證材料。更重要的是法庭採用的是中方代表所不熟悉的美英模式,而美國政府極力把持操作程序,根據自己的需要,任意提出種種有礙審判工作正常進行的規定,如對每個戰犯除設有自聘的律師及辯護人外,都配置了一名美國律師,這些美國律師在辯護中或詭辯狡賴,或橫生枝節,故意延宕審判時間,以便為那些沒有直接危害美國利益的戰犯尋機開脫。這樣一來,中方代表從一開始就陷入了有冤難伸、有苦難言的被動局面。在日本發動的侵略戰爭中,中國遭受的苦難最為深重,大半河山被踐踏蹂躪,同胞傷亡三千多萬,600億美元的財富被劫掠焚燬。而今卻拿不出證據懲辦那些曾橫行中國的凶殘戰犯,代表們個個痛心疾首,胸中翻騰著強烈的民族感情。他們抱定一個決心,如若不能報仇血恨,則無顏以對列祖列宗和江東父老,他們就一齊跳海自殺。
為了擺脫困境,贏得法庭上的主動權,他們一方面積極與國內聯繫,敦促政府收集人證物證等證據材料,一方面到盟軍總部和中國駐日本軍事代表團駐地查閱日本內閣和陸軍省的檔案。在東京帝國飯店的一問客房裡,他們夜以繼日地摘抄、翻譯、整理敵國十幾年的檔案資料,根據這些資料擬出指控材料;他們仔細研究美英的法律程序,研究對付美日律師的策略,以便據理力爭,並於住處進行控訴演習,其工作之繁重是超乎尋常的。他們還運用老百姓中的蔑稱來指代戰犯,以避開日本的耳目,如以「土老二」、「土匪原」指代土肥原,以「板老四」、「板完」(上海話:「板定完結」)指代板垣等。他們很快提出了幾名戰犯名單。為了取得確鑿、具體的人證和物證,中國檢察官的首席秘書裘劭恆向法庭提出實地調查的請求。他領著美籍檢察官克勞萊和溫德飛回中國,先後到上海、廣州、桂林、衡陽、漢口,北平等地進行實地調查,和地方法院配合,取得了大量實證。經過艱苦的努力,他們逐漸掌握了大量的有力證據,中國政府據此正式提交了《關於日本主要戰犯土肥原賢二等30名起訴書》。
各國選定被告的根據和角度不同,人數也不等。美國提出30人,澳大利亞提出100人,英國提出ll人。澳大利亞的名單中有天皇和相當部分的財閥,而英國反對。英國首相丘吉爾主張從快處決。英國檢察官卡爾提出,審判結果應對世界產生重大影響,被告最多也只能為20人,這樣可以免去搜集證據的繁瑣工作,及早開庭審判。為了提高檢察工作的效率,檢察局設置了執行委員會,中國檢察官向哲溶為成員之一。執委會定下了選定被告的標準:能以破壞和平罪起訴;被告團伙從整體上能代表日本政府各部門及戰爭各時期;被告須是主要決策人;事實確鑿。根據上述標準,檢察局對已逮捕的100名甲級戰犯嫌疑者進行了偵訊。執委會經過表決,確定了首批審判的26名被告。蘇聯檢察團由於美國故意推遲發出邀請而晚到,他們到達後又提出追加5名被告,結果只追加了重光葵和梅津美治郎兩人。最後,麥克阿瑟批准被告為28人。
遠東國際軍事法庭設在東京市之谷原日本陸軍省和參謀本部舊址。這個充滿貪慾、陰謀、瘋狂和殺機,製造戰火與災難的巢穴,而今孤獨地站在廢墟瓦礫中。審判就是要這樣,要深入它的內部,殺死它的罪惡靈魂。它堅固而寬敞的大廳,經過連續幾個月的修整和改造,換成一副美國人的氣度,傲慢而奢侈。法庭庭長衛勃就在一號戰犯東條英機的辦公室裡辦公。
1946年5月3日,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正式開庭。
上午8點42分,在一前一後兩輛憲兵吉普車的護衛下,一輛美國大型軍用客車分開湧動的人潮,「嘎吱」一聲停在了昔日日軍陸軍省辦公樓前,吉普車上刷著憲兵的英文縮寫「mp」;囚運戰犯的客車有老式電車那麼大,塗著戰時流行的深土黃色,車頭上方用英文標著「special」,譯作「特別」。用藍色紙糊住的車窗緊閉。這幾輛車剛一停穩,等候多時、來自世界各國的幾百名新聞記者便蜂擁而上,把車圍個水洩不通。軍事法庭的憲兵隊長坎沃奇跳下吉普車,以冷峻逼人的威儀,在人群中分開一條狹窄的通道。
囚車半腰的鐵門打開了。幾名戴著白色頭盔、挎著卡賓槍的美國憲兵跳下車。車門口靜默了片刻,一個穿戴著日本國民衣帽、滿臉白鬍鬚的人走下囚車踏板。「南次郎!陸軍大將南次郎!」人群又有力而緩慢地湧動。隨後,戰犯們依次走下囚車:前首相廣田弘毅眼睛凹陷,陸軍元帥煙俊六乾枯瘦癟,以善搞陰謀著稱的陸軍大將土肥原賢二穿著西裝,前首相小磯國昭擺動著雙肩,另一個陰謀家橋本欣五郎也穿著開領西服,病殃殃的海軍元帥永野修身肩上扛著個碩大的腦袋.陸軍大將松井石根手持佛珠,法西斯理論家大川i周明4盥3絲……「東條英機!」當東條英機走出來的時候,人群中的激動情緒達到了**,嘲罵和詛咒聲迭起。然而這個狂風一樣凶殘的前首相卻選擇了微笑的面具,右手背手身後,從容邁步,彷彿死過一回,對一切都有了大徹大悟,把這樣的結局和場面當作了兒戲。但人們分明看到了他藏於腹中的比刀鋒還要銳利的殘酷。人們的感情像烈火燒遍全身直至髮梢:「殺了這個大劊子手!」殺了他!殺了他!這群被拔除了利齒和筋骨的野獸,裹帶著悲哀、恐懼、仇恨和無奈,穿過憤怒的甬道,慢騰騰地向法庭大門走去。這十幾米的路如同幾十個酷暑和嚴冬,上下飛舞著沉甸甸的火花和雪片。
大門的旁邊釘著一塊暗褐色的標牌;上有兩行粗黑的英文:「internationa。militarytribunalfareast」遠東國際軍事法庭。
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內,記者和旁聽者以及辯護人、工作人員都已到達。一片亂哄哄的聲音。
這時,執行官喊聲響起:「請安靜。請檢察官入席。」
季南帶領檢察官們進來,閃光燈閃起,噪聲稍小了一些。閃光燈中,季南為首的盟國檢察團走入,向哲浚在其後。
季南很自信地笑著,腳步不是很快,裝作跟向哲浚交談的樣子:「向,情緒飽滿一點。」他沖旁邊的一個照相機鏡頭笑了笑,揮手示意了一下:「要知道,這可是歷史性的一刻,全世界都在看著我們呢!」
向哲浚不置可否地笑了下:「我有點不太習慣這種架勢。」
季南沒看他,不停地沖閃光燈微笑著:「為什麼?」
向哲浚笑著:「我總覺得這有點像是在作秀。」
季南笑著:「你沒說錯,某種程度上,我們就是表演。」
向哲浚又是一笑。
莊重就如同厚厚的冰層,在它的下面湧動著熱烈、激奮、焦慮、恐懼。這就是審判大廳裡的氣氛。
法庭庭長衛勃率領10個國家的法官入場了。法庭執行官龐米塔大喚一聲:「全體起立!」攝影機和照相機的燈光亮成一片。11名法官依次登上法官席,中國法官梅汝墩走到庭長左手的第二把高背座椅前,坐了下來。
法官席的前一排是書記官及法官助理席。他們的前面為檢察官席和辯護人席,左側是記者席和旁聽席,右側是貴賓席和翻譯官席。樓上的旁聽席擠滿了來自盟國和日本的500餘名代表。
法官席對面幾排是被告席。被告席上的甲級戰犯尷尬狼狽,醜態紛呈:板垣征四郎臉上掛著奸滑的嬉笑;松井石根呆若木雞,一副沮喪的神情;土肥原故作鎮靜的臉部不斷地抽搐;瘦削的大周明突出的顴骨上架著一副粗框眼鏡,上身穿一件條紋藍睡衣,下身穿黑色西褲,脫去木屐的腳踩在地上,他時而雙手合十,時而搔首弄姿,一條亮晶晶的細線似的東西從臉上往下垂,漸漸拉長,原來是鼻涕,他的臉一扭,長長的鼻涕斷了。
「請安靜——」上午11時17分,隨著執行官龐米塔大尉的一聲長喚,嗡嗡嚷嚷的大廳霎時靜了下來。
接著,庭長衛勃致開庭辭。
「今天來到這裡之前,本法庭的各位法官簽署了共同宣誓書,宣誓要依照法律,無所畏懼,公正地不受外界影響地進行宣判,我們充分認識到我們肩負的責任是多麼重大。這次在本法庭上受到起訴的各個被告,都是過去十幾年日本國運極盛之時的國家領導人,包括原首相、外相、藏相、參謀總長及其他日本政府內地位極高的人。起訴的罪狀,是對世界和平、對戰爭法規和對人道的犯罪,或導致這些犯罪的陰謀策劃。這些罪孽過於沉重,只有國際性的軍事法庭,即打敗日本的各盟國代表組成的法庭才能對它進行審判。」遠東國際軍事法庭這部複雜的機器終於緩慢地運轉起來了。
開始逮捕拘押、準備交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審判的「甲級戰犯」共約l00名,除已交法庭的28名戰犯外,還有約70名金融實業界巨頭、大財閥、大軍火商及一些在政治、軍事、外交上惡名昭著的寇酋,正如韋伯所稱,都是地位高、罪惡大的元兇巨魁。完全由美國人操縱的法庭起訴機關、盟軍總部的國際檢察處以案情過於龐大複雜,一案審訊的被告不宜過多為由,決定分為兩至三批向法庭起訴。但是,美國出於其陰險的戰略企圖,使得第一案的審理曠日持久。
美英的傳統訴訟程序從宣讀起訴書至最後判決,要經過ll個階段,大致分為兩大部分:一是立證,即檢察官宣讀起訴書及命控方證人出庭作證:二是辯論,即辯方律師為自己的當事人辯護及犯人自辯,控方與辯方證人此時亦可出庭作證。這繁瑣的程序注定要使這次審判顯出暈眩遲鈍的病態。
對於美國人玩弄這些花招背後所隱藏的目的,以盟軍高級官員身份在貴賓席列席審判的劉建業是看在眼裡,急在心裡。
國家實力貧弱,外交上難以做到與其他幾個主要大國分庭抗禮,政府對此又沒有投入很大的人力物力和精力,這給追究戰犯的責任造成很大的困難。但是,劉建業決心豁出去一切,即使鬧到最後與美國人撕破臉皮,徹底得罪那位日本人頭頂上的太上皇,也要竭盡全力把以天皇為首的日本戰犯送上法庭。對於劉建業來說,這樣做有著很大的風險,很可能他會因此被美國人視為異己,然後被南京方面召回國內,然後被冷藏閒置。但是,僅僅出於一個中國人的民族感情,劉建業也顧不上那麼多了,他只想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得起自己的一顆中國人的心。
戰犯席上,眾戰犯或緊張,或故作鬆弛,或無所謂地四處張望,或故作挑釁不服輸地緊盯著鏡頭。
「我們可以向被告保證,根據你們被起訴罪狀的數量和性質,本法庭將對所提出的證據和所適用的法令進行最慎重的審查。」
遠東國際軍事法庭開庭的第一天,就像是一出精彩的莎士比亞戲劇的開場。除了正在曼谷的美軍戰俘營運輸途中的板垣征四郎和木村兵太郎外,被告席上26名戰犯板著面孔,佯作鎮定。絲毫看不出這些人都曾是手上沾滿鮮血的劊子手。
劉建業在貴賓席上看著這些戰犯。
戰犯席上,大川周明忽而嚴肅,忽而傻笑。
土肥原賢二微低著眼簾,沒有任何表情。
松井石根微低著頭,謙恭、卑微、瑟縮。
東條英機直挺挺地坐著,直視著前方。
松井石根把手規矩地放在自己的兩個膝蓋上,頭微低著,表情祥和地坐著。
梅汝璈注意到坐在中央的東條英機和肥圓圓臉的土肥原賢二,尤其是東條,簡直一動不動,和石膏塑的一般。
其次便是「南京大屠殺」的總兇手松井石根。天哪!這簡直就是一個馴服得像綿羊似的老好人,看到他,劉建業想起了可憐蟲。英文報紙上說,這位當年殺人如麻的大將「很像一個失了業或欠薪已久的銀行小職員」,這話再恰當不過。
但這雙手上,有著南京大屠殺裡死去的三十多萬條中國人的生命。
但現在這些人都平凡庸碌得很,一點也不像當年一個強大帝國的統治者,絲毫沒有了當年的威風和豪氣,他們平淡得像你在東京或上海任何一個公共汽車隨意碰見的一個搭車客一樣。
法庭執行官站起:「下面,請首席檢察官季南先生介紹各盟國檢察官。」
季南站了起來:「尊敬的庭長及各位法官大人,請允許我介紹一下我的同事們,作為此次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檢察長,我將同時兼任美利堅合眾國的首席檢察官,這是中國檢察官向哲浚先生、英國檢察官科命思?卡爾先生、蘇聯法官高隆斯基先生。」
向哲浚、卡爾、高隆斯基都先後起立,向法庭及旁聽者致意。
法庭內突然有些輕微的騷動。
下午兩點半開庭後,美國代表、首席檢察官季南**官開始宣讀那份長達42頁的起訴書。整個大廳像在往下沉,陰謀和罪惡像獄火和地穴的冷風一樣,把人們拉入過去的20年裡,再一次經歷血災、恐怖和痛苦,激起仇恨的巨滔。
被告人也都拿著對他本人的起訴書副本,聚精會神地聽著。在他們的生命裡這滑落黑暗的時刻,他們是在秘密玩味著那已逝的罪惡快感,還是睜著一雙狡猾的眼睛,在尋找隱秘的出路。大廳像一個寂靜的山谷,只有季南的聲音在沉沉的迴盪。「啪啪」一串拍水般響亮的聲音,驚擾了整個大廳。是大川周明突然向坐在前一排的東條英機撲去,用捲成筒狀的起訴書猛擊東條英機光禿禿的腦袋。全場一片嘩然。憲兵急忙架住大川周明。而東條英機卻不急不惱,慢條斯理地回過頭來,報之以會心的一笑。
下午開庭之後,大川周明就一直沒有稍停,像坐在熱鐵板上一樣扭來扭去。不知是不是身上長了虱子,他竟然解開上衣扣,不住地用手去搔凹陷的胸脯,像是演脫衣舞,上衣從肩頭慢慢下滑到腰沿,形成一副袒胸露腹的醜態。庭長衛勃接受了這個挑戰,他抬起傲慢的下巴,示意憲兵隊長坎沃奇中校給他整理好衣服。大川周明順從地任其擺佈。坎沃奇像哄小孩似地拍拍他形銷骨立的肩膀。可過了一會兒大川周明又重複剛才的動作,坎沃奇也就重複給他穿衣的義務。會場肅穆的氣氛受到了威脅。
沒曾想大川周明突然又來了這麼一招,把這一出黑色幽默推至**,讓那些並不是帶著仇恨心理而來的人們忍俊不已,而讓衛勃如同被戲耍了一般,一腔血氣倒灌腦門七竅冒煙。
衛勃下令將大川帶出法庭,幾個憲兵上來扭住大川,大川掙扎著,高叫著:「我要殺死東條,我要殺死東條!東條,你這個殺人犯,魔鬼!」
憲兵將大川拉出法庭。
衛勃怒不可遏,宣佈休庭。
記者們越過記者席的欄杆,一窩蜂地擁薊被告席前拍照。大川周明又一次向東條英機撲去,東條英機則還是你熱我冷地給予積極配合。
憲兵立即衝了上來,架起大川周明往外走。大川周明混雜著英語、德語和日語怪聲尖叫著:「印度人,進來!」「你們快出去!」
被拖拽到休息室後,像醉漢被潑了涼水,大川周明似乎冷靜了一點,木呆呆地立在桌邊,用英語對跟隨進來的記者說:「我最偉大,我是拚命工作的。東條這個大混蛋老是搗亂,我要打死他!我贊成民主,但美國不是民主……我不喜歡去美國,因為它過分沉湎於民主——你們懂我想說的是什麼嗎?是沉湎!」大川氣喘咻咻,像一條被電打了的賴狗。突然他又跳起來,對美聯社記者講起一大套他發明的「空氣學」:「我已72天什麼也沒吃了,我不需要食物,我只要空氣。我從空氣中吸取營養,所以非常健康。過幾天我要製造一種可怕的武器給你們看看。」他打著混亂的手勢以證實他的偉大。
旁邊的一名憲兵以肯定的口氣對滿臉好奇、疑惑、驚異的記者們說:「這傢伙真的百物不吃,一直餓著。他都60歲了,還提出要見他剛剛來東京的母親……」
大川周明搶著說:「81歲的母親從鄉下到東京來了,我想見她。」說完便「撲通」一聲倒在帆布行軍床上,長睡不起。他是瘋了?聰明過人的大川i周明編織了一個玄奧的謎。大川i周明是個得了狂犬病的法西斯惡犬,是日本像l蕊疫一樣氾濫的種族主義和侵略情緒在思想上的奠基者。他一面大肆鼓吹日本的大和民族是東方的「高等種族」,是「遠東的雅利安人」,胡謅「日本是地球上建立的第一個國家,所以它的神聖使命是統治所有的民族」;一面企圖把它徹底推向戰爭深淵。他從咬緊的齒縫裡擠出寒冷的譫語:「天國總是存在於劍影之中,東西兩強國(日本與英國)以性命相拼賭的決鬥,大概是歷史安排的,為新世界誕生所不能避免的命運。」他唯恐人們不能理解他對戰爭的渴望,幾乎是聲淚俱下地仰嚎著:「日本呵!、是一年後十年後還是三十年後,那只有天知道。說不定什麼時候天將命你赴戰,要一刻也不能大意地充分做好準備呀!」
大川周明l886年出生於山形縣飽海郡西荒瀨村一個醫道世家,自幼聰明伶俐。l904年考入熊本市第五高等學校。他迷幻騖遠的天性和這所學校「人生必爭占鰲頭」的武士信條的形成了他狂妄而殘酷的性格。進入帝國大學攻讀印度哲學時,受到英國人柯頓所著《新印度》的啟發,遂潛心研究英國的殖民歷史和政策,並從中體驗到了統治和壓迫的快樂,開始信奉弱肉強食的法西斯哲學。
經過多年走火入魔的沉溺和巫行,他先後撰寫了幾十部法西斯理論專著,形成了他的法西斯理論體系。他很欣賞自己的深刻,說道:「經過精神上多年的遊歷之後,我再復歸於我的魂之故鄉。在日本精神之內,我才初次看到長期間所得不到的東西。」這個「日本精神」,就是他的理論體系的主要內容:明治維新時期的「尊皇攘夷」思想,武家時代崇尚武力的「劍客」精神,在知行合一思想指導下的充分自信和隨機應變的能力,以及個人靈魂和意志的磨練修行。在這盆臭烘烘的下水雜燴中,膨脹的個人**和鼓吹對外侵略擴張是貫穿始終的主線。據此他為日本法西斯設計了一個美好的夢想:「把日本、滿洲、中國共同劃為廣闊經濟圈加以鞏固,以此為基礎而實現從東南亞開始到印度、中亞的解放。」應該注意到,當今還有一些日本政客仍在散佈什麼「日本解放論;,說是日本給亞洲帶來了繁榮,這不是偶合,這是一個世紀以來一直遊蕩在亞洲的一個黑色的幽靈。1921年,天皇任命大川周明為日本大學寮的學監,給他提供了施展才華的舞台。大學寮位於皇宮東部的舊氣象台內,專門培養出類拔萃的下級軍官,為天皇親創。為了把這些人培養成法西斯骨幹力量,大川周明精心安排了皇權理論、武士道精神、武器的發展和法西斯地緣政治學等五花八門的課程。他還面向社會,請東條英機、杉山元這樣的軍棍來講學,甚至用心良苦地請來秘密警察、販毒老手、妓院老闆、恐怖分子,給學生們傳授「技藝」。大川周明的苦心沒有白費。經他唆教的這些人個個都成了日本法西斯發動侵略戰爭的忠實爪牙和得力打手。
二三十年代,大川周明就像擊穿了控制瘋狂旋轉的機器。他先後創立了「猶存社」、「行地社」、「神武社」等右翼法西斯團體,拚命煽風點火,到處兜售他毒汁四溢的理想。l931年「九·一八」事變後,他從他的團伙中挑選了幾十名骨幹組成演講團,到日本各地遊說所謂「滿蒙是日本的生命線」,關東軍侵佔東北是為了「確保日本的生命線」,以圖博取日本國民對政府和軍部侵略行徑的支持。大川周明的思想和理論,對日本法西斯主義的發展和侵略擴張政策的制定,都產生過重大的影響。大川周明是一把瘦削鋒利的雙刃劍。他不但致力於理論,他還行動,策劃和參與陰謀活動。
美國的一位資深記者寫道:「大川是個狂熱分子、冒險家、典型的惡棍,滿腦子帝國偉大之幻想。他在滿洲和中國當過大商務機構的代表……他把這種工作同旨在改變日本政治體制的殘暴血腥陰謀結合在一起。」1918年,大川周明來到中國東北,在日本設在中國的吸血機構「南滿洲鐵路株式會社」供職,次年任課長,後又任局長,先後干了十年。「滿鐵」自開業至l931年的24年間,純收益增長了19倍,達八億三千多萬日元,大川掌管的資本達25億日元。靠壓搾中國鐵路、煤礦、鋼鐵和林業工人的血汗,過著奢侈揮霍的生活。
公訴方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他在擔任日本壟斷組織代理人期間,還在幕後鼓動謀殺張作霖,並參與策劃了「九.一八……事變。
大川周明在日本政壇是以擅長策劃政變與謀殺著稱的法西斯政客。為了實現他「改組或更新國家」的計劃,建立法西斯獨裁政權,他在三十年代製造了一系列爆炸**端。1931年,他與同夥策劃了擁立軍人獨裁政權的「三月事件』』和『『十月事件」,均告失敗。次年又鼓動一群少壯派軍官發動政變,殺了首相伏養毅,製造了「五·一五事件」。1936年再一次煽動軍部的極右分子發動「二·二六事件」,1400多名叛軍佔領了首相官邸、陸相官邸、陸軍省、警視廳及附近地帶,首相岡田啟介的弟弟被當作首相本人遭害。
經過不折不撓的謀劃和戰鬥,大川周明終於勝利了。但這一切都是一個陰森恐怖的魔鬼之夢,一個泡影。這一切都是他的罪。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專職審判甲級戰犯,罪名是破壞和平,並在《判決書》中明確指出:「從事侵略戰爭的陰謀就是最高限度的犯罪」。大川周明最有資格戴上這頂荊冠。
開庭的第一天就這樣成了一場鬧劇,大家心裡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感到這次審判的確不同於往常,這些戰犯無論心智、經驗還是表演才能,都不同於一般罪犯。大家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商量著對大川的處理意見,結果是通過了大川律師的申請,允許將大川押回巢鴨監獄,由法院指定的醫生檢驗他的神經和身體狀況,看他是否應該到庭受審。
這真是對法律正義的嘲弄。梅汝璈感到很遺憾,也很羞愧。
對於這一幕,劉建業也是早有思想準備,只不過,法庭依照英美法系的慣例,必須讓大川周明接受精神鑒定,然後再判定他是否能夠繼續接受庭審。劉建業明知道大川周明是在裝瘋,但是也毫無辦法。
大川周明被送進了東京國立松澤醫院,接受精神鑒定。他在病室裡大喊大叫,亂寫亂畫,亂扔東西,隨地便溺,把病室弄得同他一樣狂躁。一位女衛生員走進來,他在床頭正襟危坐,鄭重其事地向她發佈命令:「麥克阿瑟夫人,你去,帶領神風特攻隊』消滅張作霖,解放有色人種,以道義統一世界!』,他的臉在痙攣、放大。
診斷的結果是「進行性神經麻痺症」。法學精神病理的鑒定送到了法庭,其內容是:「大川周明,1886年生,現因患梅毒性腦炎而精神失常。梅毒已潛伏30年。高度興奮、誇大妄想,視幻覺,不能進行邏輯思維,遺尿、記憶力及自我直觀能力差,該患者已無能力區分好與壞。」
宣讀完長長的病歷,法庭庭長衛勃宣佈:「法庭承認大川沒有出庭為自己辯護的精神能力和判斷能力,決定中止對他的審理。」
有的法官懷疑大川周明是為逃避審判而裝瘋賣傻,社會上也有此議論。迫於壓力,盟軍總司令部下令對他進行更嚴格的精神鑒定。經過儀器測試和花樣翻新的盤問,美**醫一致認為他確實是瘋了。
大川周明被保外就醫。不早也不晚,恰好是審判戰犯的風頭一過,他便迅速得以「痊癒」。在接受日本記者採訪時,他露出了真實的嘴臉,聲稱自己並沒有瘋,他騙過了法庭,逃脫了死劫。
此後的大川周明也似乎是正常的。他閉門造車,翻譯了阿拉伯巨著《古蘭經》,撰寫了自傳《安樂之門》,過著「門庭冷落車馬稀」的生活。1957年12月,他在孤寂中走完了罪惡的一生,連同他的思想和著作一道被塵泥掩埋。
大川周明何以能夠持續裝瘋,並騙過了美國精神病專家及一流監測儀器的甄別?當有人問起,他自鳴得意地說:「我怎麼能讓他們看出破綻呢?我是以嘲弄正常人的心理,按照瘋人的邏輯偽裝自己騙過他們的。」
大川周明沒有說錯,一切罪人都是以瘋人的方式進入這個世界的,在他們的邏輯裡,破壞就是美,殺人就是快樂,血就是茗飲,黑暗就是光明。法西斯就是由這些畸形的零部件組裝起來的野獸機器。他們稱自己是正常的,正說明他們是一群病入膏肓的瘋子。所有認為他們無罪的人,都與他們患有同樣的病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