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也凍得帳篷裡兀自酣睡的人打了個哆嗦,把身上的毛氈裹得緊了點兒,嘴裡嘟囔了一聲。()范財寶哼了一聲,不但沒把毛氈放回去,反而站在帳篷門口扯著毛氈又把口子開的大了點兒。
過了片刻,他才把毛氈簾子放下,揣著袖子往外走。
外面還很暗,但多少已經有了些亮光,大致可以模模糊糊的看出一些東西了。
這裡是一處平坦的空地,大約有十來丈方圓,空地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帳篷,像是范財寶出來的帳篷那樣的,大約還是二三十頂,而在這些帳篷的中央位置,有一圈兒大一些的帳篷。而在這圈兒帳篷的宮闈之中,則赫然是一頂大帳。
這帳篷比范財寶他們住的少說也要大上個三五倍去,足有兩丈方圓,一丈五六尺高,材質明顯也要更好一些。
看著那頂大帳,范財寶眼睛裡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裡面有恐懼,有痛恨,有憤怒。但這一縷眼神不過是轉瞬即逝,接著,他的臉上就重新恢復了麻木。
這裡,正是范家紮營的所在。
中間是一片方圓三四十米的空地,除了帳篷之外,在靠著東邊的地方還搭了一個簡易的馬廄,裡面傳來一陣陣馬的嘶鳴。而在空地的四周,卻是圍了一圈兒大車。這時候才能看出來,原來這些大車車前車後竟然都是各有一個鉤子,這會兒正自勾連在一起。這些車體型很不小,也足有六七尺高,足足數百輛大車前後相連,構成了裡外兩道防線,就跟兩道堅固的車牆也似,把營地給護的結結實實。
而且在這車牆上面,還有護衛持著刀在來回走動。
單看這營地,范家可就比董策那邊要闊綽的多了。
這也是理所當然,畢竟范家遠處塞外,說不定要走幾個月,車也多,人也多,帶的物資也多,自然就要準備的更妥善些。
這會兒雖然還很早,但是范家的營地已經是活了過來。
在那些略大一圈兒的帳篷裡,穿著黑衣黑褲的商隊護衛已經是紛紛打著哈欠邁著八爺步晃了出來,許是憋了一晚上的尿,不少人直接就對著空地拉下褲子撒了一泡熱尿。頓時,
營地裡瀰漫著一股尿騷味兒。
撒完了尿,這些護衛便是紛紛走向那些小一些的帳篷這裡面住的都是趕車的車伕和隨隊的夥計。
看見一個護衛走向自己方才出來的那個帳篷,范財寶臉上露出一絲竊笑。
果然,那護衛一進去,裡面便是響起一陣喝罵聲驚叫聲和砰砰砰的悶響。
顯然,有人挨揍了。
很快,那護衛便是把帳篷裡面的人都給攆了出來,范財寶趕緊扭頭就走,生怕他們看見自己。
范財寶是商隊隨行的夥計,說是夥計,其實就是打雜的。他們複雜搬運貨物,傍晚下營地的時候負責搭建帳篷,伺候役馬,砍伐柴薪,取水生火,燒鍋做飯。而到了早晨,他們又得收拾東西,伺候役馬,把大車裝好,帳篷收好……
他們是商隊中地位最低的一群人。車伕只管趕車,商隊護衛只管耀武揚威,而他們則是什麼髒活累活苦活都得干。
范財寶拌了一大盆豆料,端著去了馬廄,他是負責伺候這些役馬的,倒是不用做飯什麼的。那些做飯的最倒霉了,還得出去好遠尋找水源,鑿冰塊運回來。若是水源離得遠或者是鑿冰不太順利,回來做飯晚了,耽誤了那些護衛爺們吃飯,說不得就是一頓打。
范財寶很是仔細的給馬喂豆料草料。
他膚色黝黑,臉上已經有了一些風霜歲月的痕跡,下巴上也多了一些鬍渣子,但還是能看出來,他年紀其實並不大。
實際上,范財寶今年才不過十七而已。
范財寶出身范家的佃戶。
是佃戶,而不是奴才,更不是家生子。
實際上,雖然家生子的名聲不大好聽,說不得兒孫幾輩子都抬不起頭來見人,但若是能攤上一個豪門大戶的主家,那日子過得還真是不錯。
而佃戶就不一樣了,甭管是誰家的佃戶,你是皇莊裡的佃戶還是鄉間小地主家的佃戶,其實日子都是差不多的。
尤其范家還是一個對待佃戶不怎麼良善的主家。
從范財寶的爺爺輩兒,他們家就是范家的佃戶了,租了十五畝地,一畝水澆地都沒有。
范財寶的爺爺輩兒日子過得還湊活,雖說范家的租子非常重,但那年頭收成也還不錯,除了繳納租子之外,還能剩下些東西,有點兒餘錢。靠著攢了這許多年,給范財寶他爹娶了媳婦兒,有了范財寶。
但是越往後,日子就越難過。
連年的大旱無雨,地裡的收成越來越少,有的時候甚至是顆粒無收,但是范家的租子卻是少不得的。雖說范家不是官府,卻是比官府還要凶狠,在范家的大宅子裡,私設了牢獄,只要是有交不上租子的,立刻就是給逮到牢獄裡頭一頓好打。
不少人進去了就沒能再出來。
俗話說人命關天,但人命在范家眼中還真不算什麼。
張家口堡以及周圍那些軍堡,都沒有管民的縣令等官員,只有武將,而周圍的大片土地都是范家的,范家在那裡的勢力幾乎比官府也絲毫不弱了。那些軍將都讓范家給餵得飽飽的,便是有人去喊冤,那也是沒人管的。而且誰敢去喊冤,等著就成,沒有個三五日,定要倒霉。
久而久之,再也沒人去喊冤了,都是忍著。
不少人家已經是活不下去的,上吊的有,跳井得有,有的家裡男人給范家打死之後,女人和孩子便給賣到別的地界兒為奴。各種淒慘,不一而足。
范財寶家還強一些,他爹是地裡的好把式,雖說每年都是收成不好,但在他的精心伺候下,還是有些產出的。而他二叔,卻是范家一家糧店的夥計,手腳勤快,嘴巴也甜,很得掌櫃的喜歡。他在糧店裡做活計,家裡的租子就能免了,而且每個月都發銀子,日子過得很是寬綽。他和范財寶老爹兄弟情深,因此每每拿出些錢來接濟他,范財寶家價緊緊巴巴的,但總算強挨著活下來了。
在范家這些佃戶裡頭,但凡是能在范家的店面裡做事的,就算是有了一條很好的出路了。
但是後來有了那樁子事兒,他二叔兩根腳趾頭都沒保住,走路都難,更別說做事了。按照范家的規矩,他是能找一個後人接替他的差事的,但是他二叔只有一個女兒,因此順理成章的,這差事就落到了范財寶的頭上。
不過想要接替去店裡做事,還得范家一個專門管這事兒的管事同意才成。范財寶的二叔和老爹去管事那裡說了好幾次,一開始還讓進,後來見了兩人直接給打出來。兩
家一合計,湊了十兩銀子的禮金去求見,結果錢收下了,人還是沒見著。
總歸就是不鬆口。
終於有一天,范財寶帶著他娘去了,這一次,很久才回來。
他娘雖然快四十了,卻是徐娘半老,很有幾分姿色。那一次兩口子回來之後,范財寶就知道了,他娘為了讓他幹上這個差事付出了什麼。
從那天一直到范財寶隨著商隊出發,不過是兩個月的功夫,以前從來不打女人的范老爹打了他娘八次。
那管事,就是現在不遠處大帳裡頭的范介年。
范財寶狠狠的一拳垂在馬廄的木樑上,發出砰的一聲響,正好外面路過一個護衛,瞪眼罵道:「你他娘的找死啊?驚了馬老子打不死你!」
范財寶趕緊一哈腰,臉上堆滿了笑,連連點頭道:「對不住,對不住,小的犯模糊了,再不敢了。您大人大量……」
那護衛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冷哼一聲,轉身走了。
范家做關外的生意時間很長了,幾乎每年都有幾支商隊要出關,因此積累了非常豐富的經驗。商隊的夥計們各司其職,都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效率非常高。沒幾個人說話,都在忙著手頭的事兒。
就連那些商隊的護衛,也都把他們的戰馬帶出來,喂喂草料豆料,上好馬肚帶,馬鞍子,溜躂溜躂,準備待會兒的趕路。
也就是一個時辰不到,天光大亮,太陽初升之時,商隊就已經準備妥當了。大車都給拆開,給役馬上了皮套,隨時可以出發。飯都已經燒好了,一陣陣的香氣在空氣中瀰漫。就連帳篷也都拆解開來,堆到了大車頂上。
所有人都眼巴巴的瞧著中間那處大帳篷,等著開飯,吃完飯把灰燼一埋就能出發了。直到這時候,范介年才打著大哈欠從帳篷裡走出來,他衣衫不整,睡眼惺忪的往外一瞥:「都備好了?成,吃飯吧,今兒個吃什麼?」他問的自然是他吃什麼,那兩個守在帳外,青衫小帽兒的下人都是他帶來的家生子,聞言趕緊道:「老爺,今兒個早晨準備的倉促,只有三個菜,溜肥腸,魚香肝尖,牛肉湯,您瞧成不?」